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三七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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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接下來掛在我們家籃子裡的熟肉就少了一塊和丟了一口,一排小小的牙痕整齊地排列在上邊。到底是誰凳子摞著凳子爬上去偷吃了一口呢?俺姥娘在我們中間產生了懷疑。因為肉是我從鎮上捎來的,我馬上從懷疑對象中被排除出來,剩下兩個小搗子為了這一口肉的真偽,在那裡發誓賭咒,差點動了鐮刀頭──一塊熟肉,給30年後的我們留下了多少溫暖的回憶呀,就像忘到牆角的一瓶陳年老酒,現在突然發現了,過去也許並不是好酒,現在怎麼一下變得那麼濃醇和芳香呢?又像多年之後看到孟慶瑞時代的課本一樣,你突然就聽到了多年之前教室的誦課聲音和聞到鄉村孩子身上特有的腥味呢。再沒有動鐮刀頭的時候兄弟情深了。30年後我們重新揣想,那塊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熟肉上的一口肯定是我大兄弟偷吃的──別看他整天溫文爾雅和不苟言笑;外表調皮而內心老實的小弟弟,受了一輩子的不白之冤。──於是後來大兄弟成長為一位如魯肅那樣的忠厚長者十分出我的意料,我的小弟弟成長為一個愛在背後煽陰風點鬼火的諸葛亮也讓我措手不及。──這也是俺姥娘的偉大呀,對於這口丟失的肉,她老人家當然只是懷疑,並沒有展開深入的調查,於是更讓我們人人自危和提心吊膽,就使這塊大肉安然無恙地保留到了兩個月後的五月端午也使偷肉的和沒偷的改變了他們的人生。至於這塊肉本身,雖然中間俺姥娘曾將它夠下來撒上一層鹽保鮮,但是兩個月後當我們再吃這肉的時候,它已經因為存放時間過長開始發出歲月的艮味了。它是肉的味道,但已經有了些腥膻;它有肉的韌度,但已經有些發膩和糟爛得過了頭──它已經有些似肉非肉了,從肉碗裡連湯帶水撈出來,「撲閃」「撲閃」送到我們嘴裡,我們嚼起來已經有些陌生和生硬──這還是兩個月之前那塊噴香撲鼻的熟肉嗎?記得這塊熟肉從拖拉機站捎回來的時候渾身閃發著紅潤的光芒,現在它已經日暮途窮和有些灰暗了。本來是一個方塊,現在竟變成了長條。──但也正因為它的變長變味發艮和灰暗,就使1969年的端午節放射出讓人震驚的光芒──我們還來不及責備姥娘對肉的拖延呢──同時也引出了我們東西莊的橋和那溫暖和乾涸的鄉村情感的一片綠洲。總是講我們的刀光劍影和你死我活讓我們的人生和村莊是如此地緊張,於是我們就要在緊張和死活的外表──像在熟肉外表打上一層紅色一樣──塗上一層溫暖而又和煦的冬春的陽光。──這才符合歷史的辯證法呢。不然我們就從一個極端走向了另一個極端,讓一個傾向掩蓋了另一個傾向。內心的擔憂和恐懼之下,我們也有過片刻的偷閒──當我們面臨著殘酷的現實的時候,我們在歷史上也曾經有過好朋友,你和他(她)(它)在那裡促膝談過心。──當我們這樣掙脫現實走向往事的時候,我們的心裡是不是就有了片刻的麻木和輕鬆了呢?──1969年的姥娘和留保老妗,因為半塊熟肉,你們就是這樣坐在一座連接我們東西莊的橋上。你們有無數的知心話要說。山珍海味,窮奢浮華,都代替不了1969年的半塊艮肉和你們在那東西莊的橋上從太陽正午一直坐到太陽偏西在五月溫暖的陽光下的對坐閒談和促膝談心。那個時候姥娘已經69歲,俺的留保老妗也已經65歲,你們相識在40年前的青春年華,那時你們共同在給一個東家打工。40年間你們兒女成群複雜紛紜的生活讓你們沒有反芻人生和促膝談心的機會,現在因為半塊艮肉,你們終於坐到了一起。──30年後你們兩位老人家都已經魂歸西去,但一提起1969年的人間溫暖,姥娘,我馬上就想起了您和留保老妗──記得留保老妗還戴著一個鑲邊的老年夾帽──在東西莊橋上促膝談心的歷史鏡頭。那溫暖而又和煦的談話,像晚風一樣吹拂著你們傷痕累累的老年的心。你們暫時放下了生活的沉重,你們臉上綻開了輕鬆的笑容。為了這個,生活的一切艱難都是值得的。過去村莊的意義我上天入地尋覓不到,現在因為半塊艮肉我終於找到了──原來,一切的準備都是為了: 讓姥娘和留保老妗在連接東西莊的橋上相坐、微笑和談心 給這冬春的陽光提供一個恰到好處的時機這就是肮髒和清潔的關係,這就是紛亂和單純的關係,這就是烏雲密佈和和煦太陽的關係 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姥娘,您和留保老妗慈祥的笑容,是我在世界上保持善良的基本源泉 願您們倆在今天的另一座東西莊的橋上也是好朋友 …… 在描寫東西莊的橋之前,請允許我再插入一下給我們提供這塊熟肉的俺爹的粗俗而黑胖的長相──那個鎮上的中年拖拉機手。這也是粗俗和聖潔關係的一種。這也是粗俗給聖潔的一種提供。這也是污泥對荷花的一場培育。這也是陰雨連綿對雷鳴閃電的長期等待。一塊艮肉引出了輝煌燦爛的一刻──這是大兄弟偷吃那塊熟肉時都沒有想到的。從這個意義上說,如今喃喃自語不住擺頭的俺爹在歷史上也不是沒有辦過一件好事,有時還和聖潔不自覺地聯繫在一起呢。──俺爹大約1.61米的個頭,20歲的時候還留過分頭,中年以後開始留平頭,到了晚年開始在村莊裡拄著棗木棍的時候就變成了光頭。他的眼睛不大而亮,他的嘴唇不長而厚,年輕時候他靦腆無語這並不證明他平時不愛說話,而是他在他所處的人文環境中沒有插話的資格和插腳的餘地,他的話在他的朋友中間沒有多大的分量,於是當他因為轉正和一張表格──一場話劇開始由他來導演的時候──過去他在別人導演的話劇中都是默默無聞的配角──他在夜半時分我們的家中就導演出了一場波瀾壯闊的話劇。他甚至將心比心地把無足輕重的我們個個安排了角色。雖然這場話劇由於他的第一次創造結局有些憋腳,但是對於我們第二代特別是我小弟的影響,恐怕是導演爹爹30年後也沒有意料到的。你讓我們對年輕時的默默無語有了一種反叛。直到現在,一群人中,只要有我小弟在,你都能聽到他在那裡高談闊論──甚至用高聲壓人,他是多麼地滔滔不絕啊,他是多麼地興奮啊,他是多麼地憤怒啊──滔滔不絕半天,還對我們皺著眉不耐煩地揮一下手,那意思是: 我跟你們說不清楚。 但他接著繼續還要跟我們說。一場話談下來,人群散去,俺的小弟像當年的俺爹一樣不計較結局而在那裡沾沾自喜。沾沾自喜的表現是:在那裡伸著自己的雙臂打著哈欠說: 「累死我了。」 接著指一下自己的喉嚨,開始自艾自憐地說: 「再這樣說下去,我非得咽炎不可。」 他的理論和30年前的爹爹正相反: 「不說白不說,說了也白說,如何不說?」 還用這理論教導我忠厚的大弟弟: 「眾人面前,先下手為強;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 「如果你不搶到別人面前,等別人搶了先,就像小學生做作業一樣,你就永遠也趕不上嘍。」 「趁敵不備,先以精銳之師擊之!」 …… 看著他在那裡指手劃腳和沾沾自喜,我和大弟弟倒一下都無話可說──還是讓你搶到了前面。這時我倒在心裡說:親愛的三弟,當你現在在你的人文環境中占了一席之地的時候,你想沒想到這裡也有咱爹的一份功勞呢?正是在你的相形之下,我和大弟弟才被你壓迫成了一個忠厚的長者呢。──只要我們相聚──30年後,這種機會也不多呀──在他的面前,我和大弟弟就沒有插足之地。一次大弟弟實在憤怒了,在那裡突然憋出了一句: 「既然這樣,你的孩子怎麼是一個結巴勺子呢?是不是世界上的話都被你搶佔完了呢?」 當然這也是黔驢技窮,有些人身攻擊的嫌疑。但這也是致命的一擊,小弟馬上憋紅了臉,半天沒說出話來──也中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啊,當俺爹和他的辯證法循環到他兒子身上時,就讓人無話可說了。──他半天才指著大弟弟說: 「不足與你道也,與你不足道呀。」 這也是我們三個小時候親密無間──當然當時也未必是親密無間──長大之後開始出現裂痕的開始。一切都是從說話開始。是為說話。大弟弟,這個時候你怎麼忘記你是一個忠厚的長者了呢?他是我們的小弟,你何必要拿出殺手澗和我們的小弟爭個一日之長和風頭正健呢? ──其實,當這種說話的歷史循環開始循環到後代身上時,它的辯證法已經同時在爹爹自身生命發揮作用了──注射在30年的一管針劑,30年後才發生藥效──無非這個時候爹爹已經無足輕重,我們對他的變化不像對小弟和他兒子那麼重視罷了。年輕時候你一個靦腆的人,到了晚年,你突然改換一種活法開始在那裡滔滔不絕、喃喃自語和指東劃西了──甚至開始深入歷史和指點江山了。是不是因為你現在徹底脫離了你的同事呢?你現在身邊已經沒有朋友了呢?你是不是把你的同事和老蔡過去的滔滔不絕現在都幻想到你身上了呢?──雖然這個時候你已經沒有什麼聽眾了。你僅僅成為村西土崗上一個自言自語和喃喃自語的老年癡呆症患者。──同時,是不是正因為沒有聽眾你才敢這麼說,沒有聽眾你才能幻想出許多圍繞你的聽眾,於是你就像當年因為轉正和表格一樣,開始在村西的土崗上指揮千軍萬馬──從這個意義上說,歲月雖然蒼老了俺爹,但是歲月也解放了俺爹──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我對一切患了老年癡呆症的人或是在熙熙攘攘的京城大街天橋上對人們大聲喊叫的精神病人,心裡都充滿了羡慕和尊敬。你們在你們自己創造的世界裡是多麼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地在那裡遨遊和回旋呀。你們一下就從河溝到了大海,你們一下就從劃地為牢到了白雲藍天,你們一下就從新寫實到了先鋒和後現代──所以你們一定要居高臨下和登高望遠,一定要站到村裡的土崗上或是京城的天橋上──,這時居高臨下的你們,是不是覺得我們有些可憐──蒼生可憐──呢?過去你們在固定的人文環境中和朋友們中間──世界上哪裡還有朋友呢?越是自己身邊的人,越是我們窮凶極惡的敵人;朋友在哪裡?朋友只在我們的遠方,朋友只能保持兩天或兩個鐘頭──沒有發言和說話的餘地,現在你們因為改變了認識世界的角度一下就站到了我們的頭上,於是你們就在過街天橋上像領袖一樣對我們這些芸芸眾生一腦門子官司的人──世界說起來很大,人說起來很多,但是你每天需要對付的,也就是身邊那麼幾個人──接著我們就變成了一群在街上遊動的蛆蟲──揮著手臂大聲的喊叫: 「我告訴你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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