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三七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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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這樣一個毫無份量的爹地,僅僅幾個月內,還拿著一張表格在老婆孩子面前充大呢──為什麼非要半夜回來呢?傍晚回來就不成嗎?是不是一種精心的策劃和故意呢?如果真是這樣的話,30年後我們想,當時的爹地就更加沒有意思了。這種在我們面前的膨脹和誇張就顯得有些過了頭──當然我們的熱情,也馬上顯得一錢不值。而當時我們卻被他的假像給迷惑了。我們還在那裡跟他一起興奮和緊張,一起說: 「是八點嗎?那可得快點。」 由於我們的過分的熱情,他甚至像主席臺上的領導人開始用自己的手掌往下壓群眾的掌聲一樣──對我們的百依百順都有些不耐煩了。──而且:他還真把我們給鎮住了。也許過去我們沒有拿爹當回事,但是現在因為他手中的那張表格──說起來當時那張表格還是油印的呢,我們還能聞到那表格散發出的油墨香呢,就像我們第一次上學從孟慶瑞老師手裡領到課本這課本的油墨香一下也增加了這課本、課堂和老師的嚴肅一樣──一下把我們給鎮住了。如果說這場鬧劇是俺爹的精心策劃的話,那麼他半夜歸來煞有介事的表演現在取得了圓滿的成功。他在我們小哥兒幾個面前,一下打了個翻身仗。我們覺得爹一下就高大起來了。世界的重量全在今天晚上這夜半時分了。我們要不要為爹而在這夜半唱上一首歌和詠歎一個男高音呢?同時我們還和爹一起在那裡擔心: 「劉賀江舅舅會不會在家呢?」 「劉賀江舅舅就是在家,王喜加表哥是不是也在家呢?」 「他們會不會這兩天到三礦去拉煤呢?」 「如果兩個人有一個人去拉煤,今天的事情可就要吹燈拔蠟了!」 「那就要誤了明天的八點了!」 …… 我們在那裡心急如焚。接著好象這兩天還真的沒有看到劉賀江舅舅和王喜加表哥。天哪,說不定真的要誤事呢。這種潛意識中的擔心的焦慮感,又陡然給爹的尋找增加了戲劇性。──1969年的一個普通的有著月亮的夜晚,我們父子幾個,排練的就是這麼一場徒有虛名的恢宏話劇──戲劇的前提和假設,全是爹爹給提供的。因為劇情的緊張和急迫,連半夜歸來的環境虛似性也被我們忽略了。全劇的懸念和主題都歸結為: 尋找劉賀江舅舅和王喜加表哥 要找到他們 就像找到戈多 …… 當然,最後的結果是我們能夠預料的。戲劇的結局是大團圓:劉賀江舅舅找到了,王喜加表哥也找到了。夜半時分,他們還能到哪裡去呢?他們沒有到三礦去拉煤。這兩天我們確實見到他們了,僅僅因為劇情的需要而把他們故意忽略了。等爹風風火火鑽到黑暗之中,我們小哥兒幾個在被窩裡露著頭還在比賽焦急;等爹在後半夜終於舉著蓋了兩個紅牙牙的生產隊和大隊的公章──一張完美的表格興沖沖歸來時,我們雖然也跟著他在那裡歡呼,其實我們在潛意識中也突然感到: 這戲劇的發展和結局是多麼沒有勁呀 應該是另外一種意外呀 我們也突然感到自己和爹一樣是一個編劇了 如果說爹的半夜歸來和縣上的八點編得有些虛張聲勢的話,那麼後來我們的加入也對這種虛假起到了幫兇的作用 不便與外人道也 …… 但是,30年後我們還是想說,雖然這劇編得有些膨脹和虛張聲勢,但是比起它給我們帶來的歡樂記憶──這種膚淺的誇張和裝腔作勢也就不算什麼了。一個普通的鄉村夜晚,因為一個拖拉機手的強行搶入──這也是戲劇開頭之一種呀,也是符合三一律的呀──就使這夜晚不再普通上升為一場戲劇從而也成為我們30年後記憶鏈條中的一環,雖然結局有些蹩腳和牽強,有些捉襟見襯和圖窮匕首見,但是如果我們不從戲劇的角度而從歷史流傳的角度來考察,那麼這個恢宏莊嚴的往事還是可以成立的。當我們害怕戲劇的時候,我們可以去尋找歷史。而在歷史的激流中遨遊,親愛的患了老年癡呆症和擺頭症的爹地,卻恰恰是你兒子的強項啊──現在讓我們在這樣一種前提和背景下,繼續來說我從你那裡捎回來的那塊大肉吧。──大肉的前提是這個時候你已經轉正了。你沒有誤了八點,也沒有誤了世界上的任何時間,你從容鎮定,你轉危為安,你排除了一切外在的干擾和種種雖然不蹩腳但卻不符合你自己利益的戲劇結局,你按時成為世界上一個正式的拖拉機手和「非農業」──爹地,你真偉大──於是才有這後來的從容鎮定的大肉呢。 這塊大肉是一塊熟肉。當我用一根細麻繩把它掛在自行車的前把上,就已經聞到了它熟爛的芳香。下邊的二分之一是肉膘,上邊的二分之一是瘦肉。──(我一個小反轉和小旋風,就將你甩到了身後,於是我就從夢裡笑出聲來。正是饑不擇食,寒不擇衣,慌不擇路,貧不擇妻。不深入其中,你哪裡知道其中的艱難竭蹶呢。你哪裡知道其中的走投無路呢?就好象身處困境的時候你哪裡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熬出頭呢?你以為永遠熬不出頭了,但等你熬出頭來,你是不是還感到有些後怕只有等後怕的階段過去你才可以把它看成一場玩笑呢?也正因為你身不在其中你不知道其中的艱澀和走投無路,於是你也就不知其中的奧妙和門道了。你只知道其中的簡單,於是你也就想入其門而不得了。)──這塊芬芳的熟肉如花似玉,隨著我自行車的顛簸在那裡有層次有結構地顫動──這就是熟肉和生肉的區別,生肉有鮮血,熟肉有芳香和美感。我將自己的軍帽壓得低低的,載著這塊熟肉從新修的1969年的柏油路上一閃而過。回到家裡將肉遞給俺的姥娘,也不記得肉上落下什麼塵土──從這個角度出發,我覺得俺爹30年後對道路和車輛的擁擠、大氣污染的抱怨,接著對他當年拖拉機的傷感和懷戀──看似瘋瘋顛顛,其實都是有道理的。現在的拖拉機,就是沒有當年「東方紅」的馬力大;現在的馬路上,就是比當年的塵土多──1969年我們故鄉新修的柏油馬路上纖塵不染,一塊熟肉經過15公里的風塵穿行,到了家裡還是清香依舊。當時俺兩個兄弟看著這肉聞到這芳香,眼珠立刻就定在了上面。俺姥娘純粹為了還他們一點做人的尊嚴,馬上用刀割下來肉的兩個邊角分別塞到了他們嘴裡──接著姥娘問他們的感覺怎麼樣,兩個小搗子異口同聲在那裡說: 「姥娘,香!」 大弟弟還自作聰明地說: 「拖拉機站煮出來的肉,味道就是不一樣!」 接著又眼巴巴地去看俺姥娘手中的刀。這時俺姥娘毫不猶豫地說: 「這肉今天不吃了,放到五月端五再說!」 一瓢水將兩個小搗子的希望徹底澆滅。接著將肉擱到一個籃子裡,掛在了屋正中的房梁上──臨到往梁上掛的時候,俺姥娘突然又想起什麼,這時將頭轉向了我: 「你還沒吃一塊呢。」 我馬上做出一種大度的不和兩個小搗子一般計較的樣子說: 「我不吃,這肉我看了一路,聞著也夠了。」 接著又從口袋裡摸出一支在俺爹處偷的煙,大大方方在吃驚和發楞的兩個小兄弟面前點上和夾到自己嘴間。一下我又感到自己長大了許多,一下好象我又到三礦接了一回煤車。煤車或是大肉,你們在我成長的歷史上對我絲絲毫毫和點點滴滴的培養,現在回想起來都歷歷如在眼前呀。原來我以為對我成長形成影響的都是一些大而化之的東西,現在我才明白都是點點滴滴和絲絲入扣你們啊。 謝謝你,煤車 謝謝你,煮熟的大肉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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