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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七


  卷四 6、東西莊的橋

  1969年冬天,我從鎮上拖拉機站俺爹處捎回家一塊大肉──大肉就是豬肉,悠悠萬事,唯此為大,所以叫大肉。──那時的拖拉機都是「東方紅」牌的。一直到九十後年代,世界上已經不生產這種拖拉機了,俺爹還對這種六十年代的拖拉機情有獨鍾。這時鎮上的拖拉機站已經關閉了,他退休回村開始一天天拄著一根棗木棍──那根讓他的手掌磨得是多麼地光滑呀──站在我們村頭的土崗上看天,看地,看暮色中的炊煙和遠處從田裡收工歸來的娘們小孩和耳聽著他們從遠處傳來的「嘁嘁喳喳」的說笑聲;天地已經改換了許多,但是俺的爹還是忘不了當年的拖拉機由這拖拉機也愛鳥及屋地忘不了那可愛青春的朝氣蓬勃的六十年代。看著現在從1969年就修起的當時是嶄新的現在已經成了坑坑窪窪的柏油路上跑過去的拖拉機和小手扶,羊角把的大摩托或是「崩崩崩崩」不停地響的小四輪,俺爹就在那裡自言自語和喃喃自語地說:

  「還是不如過去的拖拉機馬力大呀!」

  「還是過去的「東方紅」跑起來音兒正呀。」

  「一轟油門真是驚天動地呀。」

  「特別是夜深人靜的時候。」

  接著開始憤憤不平:

  「現在的車輛也太多了。」

  「現在拖拉機的型號也太多了。」

  「哪一輛能趕得上當年的『東方紅』呢?」

  接著在那裡感歎:

  「20歲以下的孩子,是再也見不著『東方紅』了。」

  「就像再見不著毛主席一樣。」

  「當年的毛主席,嘿!」

  甚至說著說著就說到圈外了:「還是那個時候的民風純正呀。」

  「那時的幹部也不大吃喝。」

  當然說著說著又說到了自己:

  「我當年開著拖拉機一進村,那些大姑娘和小媳婦……」

  他就這麼自言自語和喃喃自語地在那裡說──一開始我們聽到還感到有些新奇,特別是20歲以下沒有見過毛主席和「東方紅」拖拉機的少年還圍著他問這問那──這個時代和那個時代到底有什麼不同呢?──但是久而久之,因為我們並沒有生活在那個時代而生活在這個時代,我們也就不再去理會他的過去和「東方紅」拖拉機了。加上一到九十年代,我們村裡有一批像俺爹這樣的兔子──說老就老了,一下老了一大批;有的本來不該老,現在也提前患了老年癡呆症;一大批人整天在那裡此起彼伏地自言自語和喃喃自語,俺爹只是這些喃喃自語中的一員──需要照顧和澄清的歷史感情委實是太多了,我們也只好撒手不管和大而化之了。這些老兔子之間,相互還有些不服氣呢;你說你的「東方紅」,我還說我的「三炮臺」呢;你說你的拖拉機,我還說當年我在日本人的隊伍裡牽過馬呢──黃瓜嘴表哥到了75歲以後,整天說的就是在日本人軍隊裡牽過馬。本來一家是要去山西逃荒,逃著逃著,就被日本的軍隊抓了夫。他拉著日本的軍馬往前走,眼看著前邊一匹軍馬就驚了車;一個日本兵上來照那夫頭上就是一槍托,眼看著那夫子頭上「咕咕」地冒血,還不忘奮力的拉馬──第一次聽起來驚心動魄,久而久之就讓人失去了耐心和讓歷史失去了當年的意義。但他們說著說著自己就感動了,就脫離我們回到了他們重新創造的過去,甚至抬起自己的衣袖或是拾起前襟上一塊髒兮兮的小手絹,擦著他們已經爛了的眼圈當然也已經昏花──是昏花在前爛眼圈在後──的老眼。每一個人都在利用往事的回想來支撐他們的人生,每個人在回想的時候都加入了他們的創造,甚至他們還想用往事來代替我們的現實──於是我們為了實現就讓他們的陰謀屢屢落空。──50年後我們才知道,當年我們這種拒絕是多麼地膚淺啊。這時我們也成了老年的兔子,我們也開始拒絕現實而生活在回想之中。這個時候我們才意識到回想對於生活的重要性。它甚至比我們的前瞻和暢想還要重要呢。前瞻和暢想只是一種想像,而我們的回想卻句句落在實處呢。這個時候我們的往事不也成為一種前瞻和暢想了嗎?往事之中有前瞻,而前瞻裡面卻沒有往事。這就是往事和前瞻的區別。這就是往事為什麼會因為時間的距離和遙遠的喪失而突然顯示出它特有的美而我們純粹的前瞻和暢想想著想著就突然感到恐懼的原因。如果這時讓我們在往事和前瞻的沉浸中選擇一項的話,我們就會奮不顧身撲向往事而像遠離水火一樣躲開前瞻。這還不包括在往事中還能見到我們在現實中再也見不到的親人和再也不能出現的舊夢呢。接著我們又體會到,對於往事的沉浸,一個階段還有一個階段的主旋律呢。在這個階段中,總有一樁事,一個人,一段情節和一縷思緒,一股流水和一朵流雲在那裡像音樂的主旋律一樣不斷往復──只有這樣,才能使回想構成一段完整統一的篇章和協奏曲。這個旋律可能是一匹馬,可能是一輛拖拉機,可能是牽牛不斷叱吒的面孔,也可能是呂桂花那妖嬈和燦爛的一笑,可能是接煤車的僥倖,也可能是對一種隨時還可能發生的恐懼和擔心,你在那裡強化和思考它發生發展的過程以及你當時採取的一切對策,這對你的現實都有幫助啊。這個時候我們才知道往事的隨想和現實並不衝突。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我們說俺爹和他當年的戰友們30年後在他們頭腦裡回蕩的主旋律還是當年的拖拉機、「東方紅」、拉夫和日本洋馬是理所當然而當時我們對他們的拒絕是一種膚淺。你們在述說你們的平安著陸。你們在證明你們一輩子雖然歷經曲折但是結局和晚年是溫暖和幸福的──你們還有得可想。誰知等50年後,我們還有沒有像你們一樣的往事值得回想呢?這才是我們最大的擔心。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我們又說,爹,你在村西暮色中旁若無人的身姿,喃喃自語翻動的嘴唇,匆匆而過的路人像我們膚淺的時候一樣可能會說你有點傻,而幡然悔悟的我們卻開始說咱爹到底是咱爹。你一輩子沒有什麼可以羞愧的。「東方紅」拖拉機就是一個純樸時代的象徵。1969年是一個特別讓人激動的年頭。「東方紅」拖拉機帶給了我們無比的驕傲。你身在其中,你開著「東方紅」拖拉機像老蔡一樣出現在別人的村頭,大姑娘小媳婦一下圍住了你的拖拉機,你脖子上搭著一塊白毛巾,你手上還戴著一雙白手套,你對自己的職業充滿自豪,你像毛主席站在天安門上一樣從駕駛艙裡向大家揮手──這就是你和那個年代和毛主席特別相通的緣故吧?──為了這個,我們和你一樣,對現在的柏油路和社會風氣也開始有些憤世嫉俗了。

  1969年,我騎著自行車,從鎮上拖拉機站俺爹處捎回來一塊大肉。就像清醒以後的現在一樣,當時我對拖拉機和俺爹是多麼地依附呀──那是一個新興的產業──新興的產業也會給人帶來莫名的驕傲。當別人問我大肉從哪裡來的,我沒有含糊其辭說是從鎮上捎來的,而是連自行車都沒有下像驕傲的公雞一樣昂起自己的頭:

  「從拖拉機站捎來的!」

  「從俺爹處捎來的!」

  ……30年後,我怎麼還能遑論當年的俺爹和拖拉機呢?不知秦漢,無論魏晉。1969俺爹的拖拉機就像1969年我的自行車一樣,也是他老人家超拔和飛升的一個人生支點──俺爹袒護拖拉機,就像我袒護自行車一樣,怎麼能會沒有一些誇張和矯飾呢?有些誇張和矯飾又有什麼不可原諒的呢?──記得那是一個普通的鄉村夜晚──因為拖拉機,它在我們家攪起了一場興奮的風暴──自從那次風暴到現在,世界上再也沒有那麼興奮的事情發生了。半夜,全家已經入睡,俺爹從外面拍門。一開始把我們嚇了一跳,等他進門宣佈他帶來的消息,我們馬上也跟著興奮了:原來他的拖拉機手要轉正了。接著掏出來一張表格──當時我們看到這個表格感到它是多麼地莊嚴啊──它代表著一個國家,代表著一種承認,代表著一種允諾和代表著一種正式。俺爹過去是一個合同工,現在要轉正了;俺爹原來是農業戶口,現在要轉成「非農業」了──當我們不拿村莊和自己當回事時,俺爹卻已經成人和成仁了。我們接著想到的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一個得道雞犬升天。於是俺爹的轉正就成了我們全家的轉正。爹的半夜歸來又增加了轉正的急迫性和嚴肅性。爹進屋以後也是滿臉嚴肅──當我們還不明事情真相的時候,他自己已經提前進入自己創造的氛圍和境界了,將我們排除在外也在所不惜。當我們從被窩裡露出我們的小頭因為這種被排除和不明真相有些尷尬和羞愧的時候,俺爹才突然煞有介事地想起什麼,大聲向我們宣佈:他今天半夜回來不是為了別的事──當然也和往常不一樣,是因為他的拖拉機手要轉正了,現在要來村裡辦轉戶手續。雖然我們剛才因為被關在事情的門外有些尷尬,但是我們因為這消息的突然反倒在那裡更加歡呼起來。接著我們唯一的猶豫的是:

  我們需要在半夜把自己的衣服穿起來嗎?

  當然最後舉家都在那裡穿衣服,這舉動的本身比最後穿起衣服圍著爹看表格引起的興奮還要讓人激動呢。記得小弟上牙打著下牙在那裡發顫。──真穿起衣服倒沒有什麼,但穿衣服的過程就像大鵬欲飛一樣讓人激動。這時俺爹倒大將風度地勸住了我們:

  「大家不要起來了。時間緊得很。」

  時間的緊迫性又增加了事情的神秘感。本來我們要欲飛了,現在我們只好壓抑住自己的情緒將翅膀收回──不要因為我們動作的不當影響事物的進程──將欲起的光身子又退回到被窩裡。爹這時說:

  「明天早上八點之前,必須把一切手續遞到縣上勞動局,不然指針就作廢了。我現在就得去找劉賀江隊長和王喜加支書,讓他們給我辦戶口!」

  於是事情就更加嚴重了。雖然30年後我們覺得這種時間規定也是扯淡──一個表格早交一個小時和晚交一個小時又怎麼了?為什麼必須是八點呢?九點就不行了嗎?但是當時八點就必須是八點,這種虛張聲勢的不可更改性,倒是又徒然給我們增加了一種興奮感和對事物的不可懷疑性。就好象我們看著街上板著面孔匆匆走過的人我們不能懷疑他目的的嚴肅性一樣。於是還沒有等我們起身,俺爹就又匆匆忙忙找劉賀江舅舅和王喜加表哥去了。在這個普通的天上掛著一牙彎月的夜晚,一家人接著還怎麼能入睡呢?我們怎麼能想到當年莊嚴匆忙的爹爹,30年後會變成一個患上老年癡呆症和擺頭症拄著一根棗木棍站在村西的土崗上自言自語和喃喃自語個不停說著拖拉機其實他這時說拖拉機和說別的話題對我們這些聽眾來說沒有任何區別的一個人呢?換言之你這一生以這種方式度過和以另一種方式度過對於我們的世界和我們的人生能有什麼影響呢?30年前那個興奮的夜晚不過是一場自負和自欺欺人的玩笑。──你沒有改變什麼。──但是我們還是要說,當時還是有當時的意義,當時對我們的世界和人生還是有影響。爹轉成正式的拖拉機手對於我們家對於我們的村莊對於這個民族和世界都有不可估量和不可更改的意義。因為我們當時確實有一種人生的興奮。雖然這種興奮有些小題大作,俺爹和我們全家都因此有些膨脹和矯飾,推動了我們家、村莊、民族和世界的發展。世界喲,你是多麼地虛榮、虛偽、虛假、虛弱、虛擬和虛張聲勢。──而對於這種虛偽和虛張聲勢的揭穿,恰恰是當它脫離了我們虛擬的環境而出現的。──雖然爹爹最後轉正了,成了「非農業」,在我們的家庭和村莊的地位一下就超拔和飛升了──在他人生中開始了一段如日中天的時光,但是如果把俺爹脫離這些虛飾的光芒放回到拖拉機站,放回他工作的人文環境,原來他並沒有改變什麼。──揭穿他虛張聲勢的畫皮還不是30年後,而是30年前有一次我到拖拉機站去找我爹,我突然發現如日中天的俺爹,正被幾個人捉著當馬騎呢──看到俺爹在那裡受辱,我立馬義憤填膺提刀就要殺人,但是我的爹爹還在人身下向我擠著眼睛說:

  「大家在一起玩呢。大家在一起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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