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三七〇


  含羞帶露、頂風冒雪被我們娶過來的牽牛,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和我們的面瓜哥哥打起了世間最普遍的兩個人的戰爭的第一仗呢──什麼時候開始打響了第一槍呢?這時有人從第一理論提出了第一觀點:說兩個人頭一次見面之日,就是兩個人開始戰爭之時。這個觀點的事實依據是:我們的牽牛是那樣地眼不閃而明、唇不點而紅、含羞帶露風情萬種雍容華貴,而我們的面瓜哥哥是什麼模樣呢?對不起你面瓜哥哥,如果照你本來的面目來描述的話,事情對你十分不利──你頭尖耳削,眼小嘴翻;頭兒尖尖,要吃一個鴨梨;腿兒彎彎,要走一個羅圈,你與牽牛在一起,就好象駑馬配麒麟,癩蛤蟆配天鵝;是一朵鮮花插到了牛糞上,是一滴豬血滴落到飛揚的塵土上而不是飛揚的大雪和雪地上;滴到塵土上,豬血轉眼就不見了;滴到雪地上,就成了開放在雪地上的一朵臘梅或是雪蓮。你與牽牛站到一起,就好象是枯樹旁痛苦地開著一朵鮮花,就好象是猴子旁站了一頭美麗的山羊,就好象是沉舟側畔的一艘欲發不能的帆船,就好象是病樹前頭一簇永遠不能張開和張揚的春天。壓抑和被壓抑、控制和反控制,戰爭與和平,從兩人一見面就埋下了種子。如果不是後來面瓜哥哥勇敢地跳入了黃河,這艱苦卓絕的戰爭到底要開展多少年──用小劉兒前輩的口頭語吧:只有天知道!──30年後,當我們再看到他們人鬼合影──兩個並排地站在一起──的時候,對於我們該站在哪一邊,我們還拿不定主意呢。雖然我們知道牽牛對面瓜哥哥的日常壓迫和剝削、折磨和殘害是無以倫比的,我們的面瓜哥哥整天生活在水深火熱的地獄之中,不能大聲說話,不能大聲吃飯,不能正常蹲著和坐著,不能痛快地笑或是哭,不能正常和痛快地放屁或是拉屎──如果他的屁聲被牽牛聽到,接著也是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呢──,不能正常在家裡說話,也不能正常地跟外從說話和來往──不能和爹媽說話和來往,也不能和過去的朋友和小搗子來往──而在他不能和世界進行任何來往的時候,她就可以無所不往了;不能在她面前說假話最後就弄得面瓜哥哥嘴裡沒有一句真話──雖然不說假話辦不成大事,但是整天都說假話沒有一句真話也讓人在心裡嚮往世界上的真善美呀──什麼時候我們最嚮往真善美呢?就是當我們整天都在說著和做著假醜惡的時候;當我們整天沒有一句真話可說和好說和敢說的時候,我們是多麼盼望能來一場暴風雨呀;當我們整天不能痛快地放屁屁在我們肚子裡已經撐起一個大氣球的時候,我們是多麼地盼望天翻地覆呀──但這樣的機會永不存在,因為你已經失去了飛翔的翅膀和思考的能力,最後弄得肚子癟癟倒是真的連屁都沒有了──你心中已經沒有真話和話兒好說了。當她在你身邊的時候你不敢說話和放屁以為你還有話和屁,你手足無措和欲言又止,你渾身緊張無所主張;當她不在你身邊似乎給你提供了一個自由的時機和天地,也是機不可失和時不再來,你趕緊舒展一下你的身體和筋骨吧,你趕緊大聲說話和大聲放屁來一個痛快吧,你趕緊做一些真實的事情和吐露一下心聲吧,你趕緊找一下你的朋友和爹媽吧,但是你一聲也沒有出,你一個屁也沒有放,你一件事也沒有做,你一個人也沒有見,你就想自言自語自己對自己說些什麼也突然感到無話可說。這時你倒盼望著奴役和污辱、壓制和壓迫的重新到來。當你失去自由的時候,你還盼望著自由;當你有片刻自由的時候,你在這自由之中倒是感到更加恐懼,這時自由就變成了更大的不自由;你在擔憂自由過去就是不自由,自由過去就是日常的壓抑的同時,還在擔憂這個具體自由的享用將要付出什麼代價能帶來多大的副作用於是這自由的開始不就是更大恐怖的開始了嗎?每說一句話都要想到將來如何應付交待,每做一件事都要想到將來如何應付清查,每放一個屁都擔心在屋裡留下味道和痕跡──屁也會在屋裡劃地過一道美麗的弧線──每見一個人都感到隔牆有耳流言四起人心可畏將來要吃不了兜著走──本來奴役和污辱、壓制和壓迫是在她在的時候,你可能在兩個壓迫和壓制中間還有片刻的休息和偷閒,但是現在她不在了暫時去娘家或是串門談笑或是上城趕集,開始讓你自己監督自己了,這時你的神經肌肉倒是更加緊張了──你就真的擔當起自己監督自己的任務。人不離開還好一些,你一直在壓迫和壓制我我還能夠有片刻的放心和偷閒,現在你的短短離去可讓我欲生不能和欲死不成。因為在面瓜哥哥看來──僅僅是新婚後的幾個月呀──比我們30年後分析得還深刻──:

  自由只是短暫的一瞬而恐怖永遠是烏雲密佈的天空。

  她是去趕集了,她是去走娘家了,她是去自己串門歡樂和談笑了,她是把你一個人留在家裡讓你自由了──但是,她還會回來的──比這更恐怖的是:你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會回來。可能是下午和晚上,可能是明天或後天,但也可能隨時隨地馬上就回來。──對她回來的擔心,已經超過對自由的嚮往了。

  自由對我們的折磨,已經超過了自由的實踐給我們帶來的快感了

  自由提供給我們的自由只是一種假證

  我們擔心和恐懼將要到來的對前面自由的調查

  只要一調查,我時時刻刻都存在漏洞

  比這更可怕的是,如果我們在該自由的時候沒有享用這自由,該放屁的時候沒有放屁,該說話的時候沒有說話,該自由蹲著的時候沒有自由蹲著,該見一下我們遠方來的──其實就在我們跟前──親人和朋友並沒有去見他們,這時我們還會產生一種錯覺,好象我們更加與他們重逢和會師了。過去未必是親人,過去未必是朋友,過去的爹娘也不是東西,過去的一幫小搗子也是爾虞我詐,但是在一片白色恐怖下,就像對過去的古跡進行了一番修復和描畫一樣,現在他們統統是遠在天邊的親人和朋友了,只有在那裡還有一點溫暖,只有在那個地方還是一片綠洲──而這溫暖的綠洲又是奴役和污辱、壓迫和壓制他的人給提供的──過去我們並沒有發掘出這一切呢──從這個意義上,沒有敵人提供的人又是多麼地痛苦和悲哀呀──從這個意義上,我們時時刻刻受壓抑和壓迫的面瓜哥哥又是多麼地幸福呀──他在受壓抑和壓迫的同時,也就獲得了溫暖和綠洲的大量回憶也就已經獲得了最大的自由──我們已經如魚得水地暢快了──我們從來沒有這樣自由過。

  由於這種對自由的錯覺,接著又會對自己發生錯覺,在他欲生不能欲死不成的時候,他頭腦裡對目前自己的評價恰恰是:

  我面瓜從來都是英勇無比的

  在朋友中間我是首屈一指

  我從來沒有說過假話

  我從來都是有屁就放,有話就說

  我在這個世界上為所欲為,我想見誰就見誰

  你在這個世界上對一個人想幹什麼的最好方式就是對她直說

  這個世界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世界上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

  天塌不下來

  天塌砸大家

  頭砍下來碗大的疤

  我僅僅是在投鼠忌器

  筵不是好筵,會不是好會,不去也罷

  操你娘的

  你不會好死

  ……

  於是自由而又矛盾的面瓜,最後就投了黃河。30年後我們想說,如果我們單是從兩個人的相貌和外觀是否匹配的第一理論入手,得出兩個人的戰爭和殘酷從第一次見面就開始遭遇和接火的結論,如果不是後來的面瓜用一種極端的投河的方式對我們進行了反面的表達──這種極端的表達對於牽牛來講就成了一種無法修復的底版──他想跳黃河就跳黃河,難道還不是最大的自由嗎?──於是對說話、放屁和見人的地位來了一個翻天地覆的修正──這個錯誤的屎盆子就真要一下就扣到牽牛頭上了。──而從這個理論出發得出的結論又是多麼地膚淺和簡單呀:

  她把她的丈夫給逼死了

  ……

  這樣我們就僅僅強調了事物的一面而忘記了另一面,就僅僅強調了面瓜哥哥的千古奇冤而忘記更冤的還有我們如花似玉的牽牛呢;我們也忘記了就是放到面瓜的生前──如果我們排除事後的悼念和同情──當他與我們的牽牛站到一起的時候,我們也未必就站到面瓜哥哥一邊呢──即使你從第一理論出發,也不要忘記了事物的另一面──我們怎麼能只想著一棵老樹而忘了他身邊的青滕呢?怎麼能只想著一隻沉舟而不嚮往它身邊那面風帆呢?我們怎麼能只想著牛糞而不憐愛它上邊那朵鮮花呢?我們怎麼能只熱愛塵土而不去追究雪地上那一朵臘梅呢?我們怎麼能只守著你這只尖頭削耳的小猴而不去幻想你身邊那風情萬種的牽牛呢?所以──當我們因為你跳了黃河這一悲慘的事實我們只能憤怒地──這種憤怒多麼地具有雙重含義呀──站在你一邊的時候,如果非讓我們說出心裡話和講真話的話,那麼我們還想說:

  面瓜哥哥傻猴子,你到頭來破壞的可不只是你自己和那個牽牛,你破壞的是我們對於美感的整體看法

  當我們站到你一邊的時候,我們對這複雜紛繁的世界也開始欲言又止欲笑無聲和欲哭無淚

  我們在說「操你媽牽牛」──你逼死了我們的面瓜哥哥;我們在說「操你媽黃河」──你淹死了我們的面瓜哥哥的同時,我們還無比憤怒地想說──

  操你媽面瓜,你淹死的是我們全體

  ……

  於是我們就不能同意第一理論也就是鮮花和牛糞的理論來決定這場殘酷的持久的日常生活中隨處可見的兩個人的刀光劍影的戰爭的性質。也許有這種因素,但這不是原因的根本──就是這種因素,放到1969年──我們突然想到,我們採取的也是一種幸災樂禍的態度呀──當我們將原因越挖越深的時候,當歷史越來越露出它血淋淋的創面時,我們就感到越來越對不起跳了黃河的牛根哥哥了──:

  當面瓜哥哥被牽牛逼成那樣和麵瓜哥哥自成那樣他們兩個人的戰爭的升級,是不是也給當年的1969年的你們這群小搗子提供了一些可乘之機呢?當呂桂花離婚走掉以後,你們是不是有些想用牽牛代替呂桂花呢?她們倒真具有不同的風格──你們剛剛吃了甜的,是不是接著還想嘗一嘗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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