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三六九


  這時天上的風雪和人間的娶親馬上就不是分離而是結合和渾然一體了。因為我們看到漫天風雪之中,一頂大紅的小轎遠遠地出現了──天地突然出現了亮光,風雪馬上就有了內容,小轎馬上就有了陪襯。如果沒有萬山叢中一點紅的小轎,風雪也就是白風雪了,平日的風雪我們在六十年代見得多了;但是風雪之中突然出現和點綴出一點臘梅似的小紅,於是這1969年的風雪也就格外地是風雪,1969年的風雪也就具有了它風雪之外的一切含義了。它就有了弦外之音和言外之意,它就有了靈魂。如果我們的小轎只是平日的小轎,平日的小轎我們也見得多了,陽光下的小轎我們已司空見慣,但是因為這風雪,這風雪彌漫的世界,這紅紅的小轎,就成了一點紅色的會飛和精靈──就像平常遇美女,旱地遇美女,美女解大便,也不見她的特別之處;倒是在一種特定的氣氛和風雪之中,她去解小便而不是大便,讓我們等待的時間又不長,就顯出她格外地美給了我們格外地暢想──這個時候風雪之中的小轎就格外地是小轎呢。鵝毛似的大雪,紛紛揚揚,翻轉飄落,一頂小紅轎遠遠地出現在我們的天際──天地溶合──這就是1968年的歲末和1969年的開始──馬上就使我們的1969年具有了特殊的記憶。啊,1969。

  ……

  但是30年後想起來,當時我們對這特殊的新年和萬山叢中一點紅風雪之中有靈魂花轎之中有氣氛的到來的迎接和歡呼又是多麼地膚淺和蒼白呀。本來我們是深刻的,我們把它化成了膚淺;本來我們是熱烈的,我們給它化成了蒼白。我們是多麼地不會迎接生活──當新生活和新啟示突如其來地到達我們的面前的時候,我們怎麼能這麼毫無知覺──一廂情願──感情而不是理智地讓它一閃而過呢?神的啟示就這麼被我們忽略了,天地的靈光就這麼被我們錯過了,生活的主幹就這麼被我們胡塗的枝葉和綠葉給掩蓋了,好漢就這麼被眾多的庸常的人給淹沒了,樁就這麼被籬笆的延伸和無窮無盡給包圍和吞噬了。──當時我們雖然看到了風雪和紅轎的交融,我們激動了跳躍了和歡呼了,但是我們還沒有像牆上的標語和口號一樣將它本來所具有的靈魂和閃光──生活之筋──給抽出來──本來是不日常的,現在倒讓我們給弄日常了──我們僅僅在那裡看到一個詩意的景象就忘了去抽冰冷的生活之筋──恰恰忘記了滿牆和標語和口號──就在那裡跳躍和膚淺地叫喊:

  「露頭了!」

  「花轎來了!」

  「風雪之中的花轎真好看,像一朵臘梅!」

  「花轎之中的風雪真好看,像滿天的蝴蝶!」

  「可來了!」

  「還好,沒有誤事!」

  ……

  怎麼沒有誤事呢?事誤得大了。因為我們在讚賞臘梅和蝴蝶的同時,已經將我們的面瓜哥哥給忽略和推到深淵裡去了。我們還渾然不覺。我們還不以為意。我們還覺得這是一個新世界的開始。啊,臘梅;啊,蝴蝶。──啊,上帝;啊,真主,僅僅從這個意義上,請你原諒和拯救我們這些永遠迷失在水火和風雪之中、見芝麻不見西瓜、一葉障目和讓巴掌山擋住眼的子民吧。因為30年後我們才知道:

  臘梅和蝴蝶飄升的時候

  就是面瓜哥哥悲劇的開始

  娶親和滿牆的標語和口號怎麼沒有聯繫呢?

  它們之間的聯繫,無非是世界根本規律的一種暗合罷了

  臘梅盛開之時,就是恐懼和擔憂的開始

  蝴蝶翻飛之日,就是刀光劍影的開始

  ……

  面瓜娶得新娘叫牽牛。牽牛當年19歲。公平而論,就容貌而言,──自老梁爺爺開創村莊以來──牽牛是百年之中嫁到我們村莊的第一美人──連瘋瘋癲癲的呂桂花都不能和她比肩。有了呂桂花可以沒有牽牛,但是沒有牽牛我們就無法比較呂桂花。牽牛長得端莊秀麗,雍容大方,眼睛大大的,鼻樑高高的,臉兒圓圓的,眼一睜就亮,光一閃就聚,唇不點而紅,嘴一動就風情萬種;斂息呵氣,讓你覺得有千般怨恨;望你一眼,讓你覺得自己欠她許多。低頭沒有看你,你已經覺出她身體的氣息;揚臉看你,又讓你覺得對將要發生的一切都沒有把握。我是進呢還是退,我是走呢還是留呢?如果說呂桂花身上僅僅讓你有一種爽朗和妖嬈的感覺,那麼牽牛讓你覺得有一種大事就要來臨一切就要發生的緊張和急迫。見了呂桂花你會渾身騷動,見了牽牛你會提心吊膽;見了呂桂花你撲上去就要親嘴,親嘴的過程隨著眾人的一陣陣哄笑將一切冰釋和消解,見了牽牛你感到有些羞惱和急迫馬上就想上床──而你想上床她又怎麼想呢?她還在那裡低著眼睛坐在床邊用一根鐵棍子撥火呢──一邊撥一邊在那裡說:

  「怎麼還不進來呢?」

  這個時候屋外可能又在下著另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上還是不上,走還是留下;上了會怎麼樣,不上又會怎麼樣;她讓上還是不讓上,讓上怎麼樣不讓上又會怎麼樣,一步步都讓人躊躇和苦惱。這是她不同于呂桂花之處──她不但不同于呂桂花,也不同於我們見到的其它任何人呢;其它人雖然也有牽牛這種類型的,但在這種類型中的其它人起碼不是:

  1.她不是1969年的牽牛。

  2.她不是我們村莊的牽牛。

  3.她也可能是1969年我們村莊的牽牛,但她決不是那場風雪帶來的萬山叢中一點紅的牽牛──這才是問題的關鍵。我們在沒有見到其它人的時候就先聞其聲,我們在沒有急迫的時候就聞到了她的氣息,我們對她有些先入為主──又是在那紛紛揚揚的風雪天。如果你非要在人群中找到牽牛的相似,也只能找到1969、村莊和大雪的相似而找不到牽牛,你只能找來如牽牛一樣的臘梅,但是你找不到像臘梅一樣的牽牛──牽牛是再也不見了,牽牛再也不能失而復得了──說得再明白和徹底一點,你就是能找到一個牽牛我們也回不到1969年的心情和大雪紛飛的夜晚了。就好象你找回了一個五年之前的女人我們已經沒有心情一樣。──風雪已經遠去了,1969年離現在已經30年了,我們蒼老的心上──當然你在這裡寫蒼老恰恰是不蒼老吧?──和我們不靈便的腿腳──你這裡寫不靈便恰恰就是靈便吧?──已經回不到當年的時光了。已經找不回雍容華貴含羞帶露可以與我們爽朗的呂桂花相媲美的另一種風味和風情的牽牛了。當年19歲的牽牛,你好。面對著當年滿牆的我們所要回憶的標語,我們只能隔著歲月送上這麼一句問候。我們想說的還有:

  牽牛,難為你了

  牽牛,你也是千古奇冤

  牽牛,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不管是現在還是將來,你都已經替我們背了黑鍋和頂了屎盆子了

  一切都不怪你,一切都怪面瓜和我們自己

  你本來不是那樣的人

  是我們和麵瓜把你逼成了那樣

  看我們的村莊和我們,我們的風雪的萬山是多麼地狠毒和含而不露

  當年你是兩個人戰爭的勝利者所以你也就是一個戰敗者現在看當年你就是一個戰敗者所以現在你是一個勝利者

  現在我們看了出來,當年的面瓜是一個多麼不面的瓜呀,是一個多麼狡猾和殘忍的劊子手呀

  標語和口號原來都是面瓜在那裡操作的,一切都跟你沒什麼關係

  放心睡你的大覺去吧,30年後腰口粗得也像呂桂花一樣臉上也刻滿皺紋一說話就噴出一股女口臭的小老太太老牽牛

  我們現在已經討厭你了

  不僅僅是因為你青春的逝去

  僅僅是因為當年對你的熱愛而這熱愛使我們用自己的雙手蒙上了已的雙眼──這永遠洗不去的羞愧。當我們認識到這一點的時候──自已玩了自己──也僅僅因為你也是這感覺中的一份子雨露中的一水滴當年大風雪中的一片雪花我們在對整體討厭和不願回首的時候牽涉到你

  ……

  或者:

  我們不願污辱和羞愧當年,所以我們不同意把當年的牽牛說成是一個庸俗無恥的潑婦,吃人咬人欺人霸人的魔王──最後把我們的面瓜──牛根──哥哥給逼得跳了黃河。降低和污辱牽牛的同時,也是在降低和污辱面瓜;降低和污辱我們敵手的時候,同時也是在污辱我們自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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