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三六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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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最後小劉兒還是給了白石頭一個面子,和他共同吃了一次飯──雖然白石頭所說的一切──一切的轉彎和轉變──糊裡胡塗的小劉兒都沒有聽懂──而這正是白石頭所需要的狀態呀,聽懂了也就不胡塗了,沒聽懂正好讓白石頭有可乘之機──但飯還是要吃的。這時白石頭又耍了一點小聰明──在愛耍小聰明上他和小劉兒倒是一脈相承──他以為小劉兒在大事上一陣清楚一陣胡塗,在生活小節上也是這樣呢;於是就想拋開大事,在小事上占他一個便宜:飯還是要請的,但在請飯的場合和規模上就要有所考慮──就沒有領小劉兒到麗麗瑪蓮,隨便在街上找了一個中等偏下的小飯館對付了一頓。但他沒料到小劉兒的清楚和胡塗還有這樣一個特點。那就是在大事上雖然胡塗但到了小事卻又往往清楚,主幹雖然胡塗但枝葉往往清楚;剛才的1969年的標語口號與1969年的面瓜牛根的種種聯繫雖然胡塗但到了吃飯的時候卻突然清楚。──於是白石頭這客算白請了。一頓飯吃下來,還不如不吃呢。不吃沒什麼,等一切吃完了小劉兒從飯館的等級上看出了自己在白石頭心目中的地位,從此見人就說: 「這個白石頭,不是好人──說是認我做老前輩,請我吃飯,誰知把我領到了街上一個最差的髒兮兮的飯館──賣小菜的籠罩中,還有蒼蠅在飛!」 倒是把正鑽到歷史和大事、口號和麵瓜之中的白石頭打了個措手不及。當時他已經拋下前輩獨自在歷史中和我們的面瓜相處了一段時間呢──真和麵瓜相處起來,才發現面瓜也像小劉兒的胡塗一樣──原來也是面瓜不面,吃起來也有些紮嘴──現在又見街上站著一個髒兮兮的老頭子對他自稱前輩還在那裡罵人,他一下竟有些反映不過來腦子一下出現了斷電和空白。好不容易把電路修通用往事一點一點把空白填起來,才明白目前發生了什麼。於是在那裡喟然自歎地說: 「我這個人一輩子的毛病,就是不知道節制呀。」 接著又拿自己和正在相處的面瓜比較,這時的面瓜正處在劍拔弩張和刀光劍影之中,於是又自愧地說: 「相比較之下,不管是在1969年,還是到了1996年,還是我們的面瓜更狠毒和陰險一些呀。」 「我們這些人,連一個面瓜都不如了。」 「我們這些人,不過都是在以小做大罷了。」 「大流氓們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六親不認,小搗子們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處處還能見到一些溫情。」 這時又由衷地指著正在街頭鬧情緒的小劉兒說: 「前輩,從這個意義上,你也就會鬧一個飯館罷了──你也不如面瓜!」 但說到這裡,他看到小劉兒已經在那裡又犯了胡塗──他一開始還有些不解:怎麼一到利於他的時候他就清醒,一到不利於他的時候他就胡塗呢?──懷疑到了小劉兒的品質──於是不屑地向小劉兒揮了揮手,離開街頭而去。但是等他回到家又鑽入歷史之中,才突然醒悟剛才對小劉兒的不屑是他再一次地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因為小劉兒在街頭的突然胡塗,是因為他們又涉及到了大事──當他們由飯館聯繫到面瓜的時候,就已經又脫離飯館了。──事情幾經周折和磨挫,白石頭也終於成熟了──於是如箭脫弦一樣從家裡又返回街頭,重新打量胡塗的前輩,虔誠和由衷地說: 「胡塗相似,胡塗不同啊。」 又說: 「前輩,您好。」 說著說著,突然又電閃雷鳴地產生了另一個靈感,在那裡大叫著說: 「現在我明白麵瓜,現在我明白麵瓜了──原來面瓜就是我們心理上潛藏的一把刀呀!」 「看似手無縛雞之力,原來你手裡握著殺人的刀。」 …… 面瓜哥哥娶親的那天風雪交加。一場大雪從臘月初七下到臘月十八。花爪舅舅家的草屋讓雪壓塌了。牛文海舅舅家的豬娃讓寒冷給凍死了。水井讓雪給封上了。我們看到劉老坡舅舅腰裡勒了一條草繩急急忙忙從家裡走出來。新年的氣氛讓雪壓處有些推遲了或是讓雪渲染得更加濃烈了。在這種推遲或濃烈、不合時宜或是更合時宜的氣氛下,面瓜哥哥要娶親了──他倒一下將我們新年的氣氛和著風雪攪得更加濃烈。到目前為止,如果說農村和村莊的新年還給我留下什麼印象,我馬上就想起了1969年的古曆新年。面瓜哥哥的娶親,疊印在一場鵝毛大雪上,於是這新年就顯得格外的突出、濃烈、新鮮和萬山叢中一點紅。如果說1969年僅僅充斥著標語和口號,這種認識也是不全面的,就把我們的生活和麵瓜哥哥看成了冬天田野上一棵光禿禿的白楊樹──主幹有了,但是忽略了它的枝葉──日子就像是樹葉一樣稠,你怎麼能只談主幹而忽略樹葉呢?紅花雖好,還要綠葉扶持;一個好漢三個幫,一個籬笆三個樁;你怎麼能只談紅花、好漢、籬笆而忽略了綠葉、幫襯和那三個重要的樁呢?標語和口號之下,我們還有大雪紛飛之中的娶親──而娶親是超越任何歷史階段、社會制度和標語口號的。這才是對口號和標語的最好陪襯和最好注解呢。我們的生活豐富多彩,我們的生活充滿著或更加充滿著笑語歡聲──正是滿牆的標語口號,才使我們對娶親的到來更加牽掛和揪心呢。就像我們的小劉兒大叔──正是因為他的胡塗,才更加襯托出他的清醒和不同凡響呢。正是因為面瓜哥哥的娶親,我們就提前在風雪中挖出的一條小路從家裡來到街上和世界上,開始關心標語口號之外今天世界上發生的最重要的事情:娶親的車馬已經出發了嗎?路上的風雪會不會影響今天的娶親呢?花轎會不會準時到來呢?新娘長得什麼樣呢?今天晚上的新婚之夜他們會怎麼度過呢?──風雪打在他們的窗戶紙上。娶親、生老病死,你這千古流傳的話題──讓我們所有的人在風雪之中都超越了時代──而這些話題恰恰又是我們最熟悉的──世界上深刻的話題都是我們所熟悉的,一切我們不熟悉的新的命題和話題,都是暫時的和膚淺的──於是我們一街筒子人都在風雪中袖著手和吸溜著我們的清水鼻涕在那裡共同等待著面瓜哥哥的花轎的到來。──面瓜哥哥,雖然你娶親的最終結果是對我們滿牆標語口號的闡述和解釋,你用你的實際行動實現了我們膚淺的理想,但是你娶親到來的那天,那個長留在我們心裡的風雪之日,卻是以人類最深刻和根本的命題為開始的;最後你的毅然離去──你以你的自戕告別了我們,拋棄了我們,譴責和責怪了我們──反倒顯露出了你的膚淺──我們之間存在著一場天大的誤會。──面瓜哥哥,你有什麼話一直掖著藏著不能對我們說呢? 面瓜哥哥,你有什麼話 就該對我們說 你不該丟下我們跳黃河 …… 或者: 面瓜哥哥,你不該學習屈原 就像我們不能總打落水狗一樣 岸上的狗已經夠多的了 …… 結論: 你最終的結束是一種膚淺 你臘月十八的開始 對我們卻是一場深刻 我們就是在這種深刻和歡樂的氣氛中,說起來也是在面瓜哥哥人生大事的籠罩下,來開始我們的1969年呢。把關係的結合和男女的真正開始安排在我們的歲末年初是多麼地煞費苦心呀──第一個產生這種想法的人簡直就是一個天才。我們對1968年的結束和1969年的開始沒有什麼不滿意。我們和麵瓜哥哥共度人生。這時我們就發現風雪交加和娶親攪和在一起──醞釀、發酵、變化、昇華──的特別之處了──高梁和水摻在了一起,最後流出來的怎麼是芳香撲鼻的酒呢?──如果僅僅是一場風雪而沒人娶親,如果僅僅是有人娶親而沒有風雪,那麼1969年和1996年的開始也就沒有什麼區別了,那還只是一種敘述而沒有疊加,只是一種積累而沒有質變,我們都還欲言又止感到還缺點什麼,我們雖然看到了樹葉但又缺少了主幹,雖然看到了綠葉但又缺少了紅花,雖然看到了幫襯──幫襯一個個出場──但又缺少了主角和好漢,籬笆都編好了但又缺少了主要的樁最後是一切都立不起來──就構不成一堵牆和一道風景,就構不成一個集團而是一群烏合之眾;主要的部分還沒有出來,次要的部分已經登場了;宴會的大廳裡坐滿了人,但主持宴會的人遲遲還不露頭;一篇文章材料都有,但是現在缺少主導詞;萬山叢中都已經準備好了,但是缺少那一點紅──我們的耐心已經達到了最後一刻──我們馬上就要爆發和破碗破摔了──而恰恰在這個時候,我們的主角、主幹、紅花、好漢、樁終於出場了──迎賓曲可以奏起來了,宴會可以開始了;過去的等待和煎熬,現在馬上變成了歡樂和歡呼的催化劑──壞事馬上變成了好事,爆發馬上變成了眼淚──立刻,大廳之下,響起了比主角正常到來還要熱烈的雷鳴般的掌聲。我們的枝葉和綠葉沒有白長,我們的幫襯沒有白來,我們的籬笆沒有白編,因為我們的主幹、紅花、好漢和樁懂得我們的心。這時我們還有些後怕,如果我們剛才的爆發稍稍提前一點,現在又是一個怎樣混亂和不可收拾的局面呢?原來:有利的情形和主動的恢復,往往就在再堅持一下的努力之中。好事情總是在出乎意料的時候來到。上帝總是在毫不留情的情況下顯靈。風雪交加和麵瓜娶親總是在我們失去耐心的時候出乎意料地攪和發酵飛騰昇華閃現出它不可替代的閃光和精彩的一瞬。雖然當我們袖著手和哈著氣跺著腳耐著寒泠個個像一個企鵝在那裡翹首以待的時候,當我們在討論著那些世界上最深刻的話題的時候,我們還沒有認識到風雪和娶親攪和發酵的真正意義,這時的議論也是白議論,深刻的命題已經顯露出它的膚淺;但就在我們打哈欠開始疲勞、疲倦、疲軟、疲乏其實也是一種疲於奔命的時候,在我們就要將這深刻和根本忽略和要轉頭回家的時候,我們突然聽到人的一聲吶喊,接著我們就看到遠遠的天際之間,1969年的開始的精彩的篇章和一瞬就在那出乎意料和平易近人地出現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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