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三六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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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知這個時候小劉兒又說出一句致命的胡塗話來,那就是: 「你說這些口號和標語,和你接著要討論的面瓜有什麼聯繫呢?」 他提出的問題,又打中了白石頭的要害。因為他在胡塗中的胡塗話,也是白石頭在那裡另外苦惱和胡塗的一個關鍵問題。雖然胡塗不同,但問題相似;雖然提出不同,但目的一樣──倒是這個時候,白石頭突然有一些和小劉兒同病相憐的感覺呢,突然感到小劉兒並不是那麼討厭還有些傻呼呼的天真可愛呢,接著又感到似乎和小劉兒共同回到了1969──兩個夥伴一同玩遊戲,一同玩尿泥,一同去找呂桂花,一同去到打麥場,一同去到瓜田,一同去看樣板戲和一同去看女演員解小便──的時代。──本來當小劉兒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他是不準備向小劉兒解釋什麼的──是我請教你,還是你來請教我呢?我們兩個誰是前輩呢?倒是前輩沒給後代留下什麼──森林都讓你們砍光──現在倒要向後代來討飯吃嗎?──但是正因為他一時胡塗和傷感,一下回到了1969,於是就本末倒置地沒有從小劉兒那裡得到什麼倒是開始回頭給小劉兒解釋目前的形勢和任務了。──於是在那裡──還挺投入和沉浸地──掰著指頭說: 「小劉兒老前輩,我今天為什麼要把您找過來向您請教?為什麼要浪費您的寶貴時間呢?──如果在一般情況下──知道您時間寶貴,惜墨如金──我不會這麼做,但是因為它牽涉到1969年另外一個重要的方面──因為我們說起1969年,你能說當時我們村裡滿牆的標語和口號──那標語和口號是多麼地堅決和果斷,多麼地深入和廣泛,多麼地大好而不是中好和小好,多麼地亂了敵人教育了群眾,多麼地徹底砸爛和平地重建,多麼地砸碎一個舊世界和建立一個紅彤彤的新世界──是不重要和可以忽略的嗎?如果我們忽略了這些只是重提當年的呂桂花和樣板戲──我對自己也不偏袒──只是重提自行車和接煤車,只是重提三礦五礦甚至只是重提咱姥娘、過去的老梁爺爺和後來的二姥爺和聾舅母,只有大豬蛋和禿老頂的表演,那麼我敢說,我們對1969年的回顧和溫故就一定是片面的和走上了斜路,就一定是撿了芝麻丟了西瓜,出來的東西,就一定是走形變質的1969年而不是全面和準確的1969年那麼這個1969年還有什麼溫故的意義和歷史價值呢?滿牆的標語和口號怎麼能忽略呢?關於生活的提煉和濃縮──本來是一碗酒精──怎麼能像流水一樣給放走呢?如果我們放棄了這些革命口號,就等於30年後舀起一碗自來水假充保存了30年的陳年老酒來喝──不但欺騙了歷史,也是自欺欺人──它也就不是1969年和1969年的我們了──我還有什麼必要在這裡軒衣宵食地操作這部第四卷呢?只有你前邊的三卷也就足夠了。當然,如果按照你在前三卷的操作辦法或者第四卷仍是你在操作,也許這滿牆的標語和口號真要被你忽略和胡塗過去了,但是現在的操作者是我而不是你,現在是第四卷而不是前三卷於是我們就不能那麼做了──這樣做不但對第四卷有好處,對你的前三卷也有烘托作用呢──我們的利益就是這樣連在一起的,這也是我叫你來討論標語和麵瓜的根本原因──你還不能不負責任和放任自流呢──要讓第四卷墜住前三卷──老前輩,一卷墜住三卷,也是任重而道遠呀;於是就不容我們不認真,不容我們不從大局著眼和還1969年一個歷史的真面目,就不能只提自己的私事和自行車而不說滿牆的口號和標語,否則我們不但達不到海底潛流的『史』的深度,恐怕連新寫實的原生態都趕不上。所以,要說1969年,滿牆的口號和標語就一定要講,一定要分析和聯繫。──同時,這些標語和口號放到1969年,我們一群小搗子可以把它看成符合我們遊戲的一種氣氛──當時那麼看可以,但是30多年後我們再這麼看就不行了──這個時候我們就應該想起我們的面瓜表哥也就是你所說的牛根表哥──如果我們要分析這滿牆的標語,就一定要跟面瓜的人聯繫起來。因為:當時那些要血戰到底和窮凶極惡的口號,到頭來有幾個在生活中是實現的呢? 敵人和朋友的問題,最後歷史的發展是:敵人成了朋友,朋友成了敵人 打倒、火燒、油炸、活埋×××的問題,最後歷史的發展是:打倒的沒有被打倒,火燒的沒有被火燒,油炸的沒有被油炸,活埋的沒有被活埋,倒是那些在呼喊這些口號的人,後來都被打倒、火燒、油炸和活埋了 破與立的問題,最後立起的又倒下了,破了的又捲土重來 孩子鬥老師,青年人鬥老年人,30多年後,還是老師在管制孩子,老年人在壓迫青年人 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盪風雷激──當年的革命激情,現在卻成了一首卡拉OK 所以我們的老前輩呀: 時間不饒人 誰也不要太自信 你不要說改造世界,你能改造北京郊區的一片樹林就不錯了 …… ──但是,如果我們讓我們的認識這麼發展和出溜下去,我們豈不又在另一個方面徹底否定了當年和我們自己了嗎?如果說當年滿牆的標語30多年後都成了談笑玩世的卡拉OK,那麼我們的自行車和煤車,我們的三礦和五礦,我們的樣板戲和呂桂花,頃刻之間不也變得有些虛無了嗎?於是我們對標語和口號的考察並不證明我對標語和口號有什麼特殊的感情──誰都知道書寫政治是吃力不討好還容易失去先鋒和後現代的意義,但是恰恰因為它和我們的自行車煤車、我們的樣板戲和呂桂花是連在一起的,是一損俱損和一榮俱榮,是牽一髮而動全身,所以我們就不能只顧個人利益而對它視而不見──同時,這些口號和標語30年後在我們村莊和人的身上就一點沒有實現和留下痕跡嗎?一個鐵釘在玻璃上劃過還留下一道痕跡,一個如火如荼的1969年就沒有在我們和村莊身上打下什麼烙印嗎?──如果說什麼都沒有留下,那不就等於不但在污辱我們的村莊,同時也在污辱我們的童年和少年──年份倒還在其次呢。──這個時候我就想起了我們的面瓜表哥。我就發現了他在1969的特殊意義。這些標語和口號從歷史的角度考察雖然沒有一個能在30年後得到落實,但是我們從個別人身上去論證,還是能從他身上看到歷史的映照、折射、倒影和回聲呢──牛根表哥,你也是挽狂瀾於既倒呢。當年你在我們中間是一個默默無聞的人──是一個面瓜,看似和這滿牆的口號與標語毫無聯繫,誰知恰恰在你身上,這些口號和標語得到了最隹體現呢──看似局外,身在其中;倒是發明這些標語和口號的人,30年後成了卡拉OK──這一點本來我也是不清楚的──我不清楚為什麼要把我們的面瓜哥哥和當年的標語和口號扯在一起──我也是一種盲目,我也是一種預感,我也是一種感覺和猜測,我這麼做了,但我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現在被你──老劉兒──這麼胡塗一問,我倒是一下就豁然開朗了──正是從這個意義上,我遇到問題怎麼能不找您呢,怎麼能不請教老前輩呢?──由於你的胡塗參於,我倒一下就清醒了。──雖然您一陣清楚一陣胡塗,但您胡塗時的偶然發問,就成了打開世界一扇門的鑰匙;雖然您清楚的時候也很胡塗,只是我說話和發洩的一個對象和附著物,但您給我提供了一個發洩和發揮的彎道──誰知我說著說著──說著發揮著──就自己突然明白和超越了自己呢?本來是不明白的,說著說著就明白了;本來是沒有路的,走著走著就有路了;本來不知道口號和麵瓜之間的聯繫,現在它們就自動連結到了一起。本來只是一種預感,誰知現在就是一種現實。說到這裡我還有些後怕,如果我們在這裡稍有大意──讓口號和麵瓜擦肩而過,那麼帶來的整個失誤和謬誤,就不僅僅是1969年和第四卷能不能成立的問題了──整個人類能不能活到今天都要受到懷疑。──謬種是怎麼誤傳的呢?就是這麼誤傳的。──如果我們讓事情僅僅停留在第一種狀態──如果我們僅僅知道口號和標語對1969的重要而不知30年後對於認識面瓜表哥的啟示抓住一點不及其餘初見成效鳴鑼收兵那麼對於謬種來講還是五十步笑百步呢,我們等於剛剛走出一個謬誤又鑽入另一個謬誤,剛剛爬出一個陷井又跳入另一個陷井──那麼當年的標語口號,現在還有什麼重說的必要呢?除了它的歷史意義,還有什麼現實意義呢?它怎麼會不變成卡拉OK呢?──與其這樣,你還不如在第一個陷井裡呆著呢,那個陷井畢竟還初級一些──現在你在第二個陷井中就越陷越深最後倒不能自拔了──而這個時候,您胡塗的發問,竟讓我們找到了牛根表哥。於是我們在爬出第一個陷井的時候,馬上就有人給我們帶路。我們馬上找到了標語和口號在生活中的落實──這是多麼充足的論據啊。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不但找面瓜這個標語和口號的附著物找對了,恐怕還得說找這樣一個附著物的附著物──也就是前輩您哪──也找對了。正是有這一步步找對,我們才一步步找到正確和完整的1969年。從這個意義上,我們不但要感謝1969年的面瓜,還要感謝1996年的您──我們的前輩小劉兒。前者是以你的清醒面對了現實,後者是以你的胡塗──說起來也不是全胡塗,連全胡塗的境界也達不到呢──以你的一陣清楚和一陣胡塗的交替給我們提供了一個附著物和反光板,於是我就能在1996年的時候清醒地面對歷史──過去我認為一陣聰明一陣胡塗還不如完全的清楚或是胡塗,現在看來我這個觀點也得修改,還是一陣清楚一陣胡塗的好──對於我們的歷史,他的清楚可以給我們提供一個胡塗,他的胡塗又給我們提供了一個清醒,於是我們就恍然大悟和徹頭徹尾地清楚了。胡塗的老年的腿腳已經不靈便的的長輩啊,本來我和大家一樣認為長江後浪推前浪您的青春和歷史閃光點已經永遠地過去了,您已經走向廢物了;現在看,廢物恰恰不是廢物呢,廢物還可以利用呢,你的不廢和第二次青春原來是以走向廢物為表現,你的價值恰恰體現在您的胡言亂語之中──胡言亂語之中,潛藏著多少閃光的真理啊。您的聰明給我們提供了一個笑料──是您故意跟我們鬧著玩或是玩我們吧?您的胡塗給我們提供了思考和深入的切入點。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甚至要感謝上蒼和自己的一時胡塗的靈感呢。是誰讓我突然有一念之閃去找長輩和請教長輩呢?是誰讓我去尋找別人看起來已經毫不中用的年老發黃的螞蚱呢?過去我們膚淺的時候,看到嘴歪眼斜的長輩就唯恐避之不及──請聽今天楊柳枝,莫唱前朝發黃調──誰知我們所玩的一切,都是你們玩剩的;你們過的橋比我們走的路還多,你們吃的鹽比我們吃的飯還多──而作為一個後來者和嘴毛還沒長全的雌黃小兒,剛才還生出過要趕走長輩的念頭呢──歷史到底還發展不發展了?差一點滑向懸崖峭壁──現在想起來真是羞煞人也。長輩啊,如果過去我趕您走的時候您因為自己的糊裡胡塗而沒有走,現在當我清醒過來不讓您走的時候您千萬可不要清醒──一清醒說不定您真要走了──那麼1969年就得玩完──現在不是攆不攆你走的問題,而是在我向您負荊請罪之後,趕緊再請您吃一頓飯──請給我一個懺悔的機會,請讓我用手摸一摸自己的良心──和一個姑娘好上一回,不是還得請人家吃一頓飯嗎?──何況是為了1969和整個人類。──長輩啊,放慢您的腳步,堅定您的信心,過去的我們的疑問是攆還是不攆、是請教還是不請教──是活著還是死去,現在的問題就變成了:如果您不答應和我吃這頓飯,我就立馬死在您面前讓您看!……」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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