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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四


  附錄:

  在以後村莊發展的歷史上,對老梁爺爺進行東施效顰生硬照搬和依葫蘆畫瓢進行血淚提醒模仿的還有這麼兩個人──製造的兩件事。──但前人的經驗一到後人的手裡進行運用,往往就變了形和走了樣,就拋棄了大局而放大的枝節,就忘了終極目的開始加入許多個人私貨,就脫離了老梁爺爺事物和方法的本質而走到了泄私憤圖報復的老路上去;於是我們對於前人的經驗和口號的運用,往往是拿根棒槌就當針,畫虎不成反類犬──問題的悲劇還在於,久而久之,這棒槌和虎隨著時間的延續就真的不存在了,我們還真認為前人手裡運用和掌握的,本來就是針和犬呢。百年之後我們怎麼能不蛻化成一群土雞呢?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老梁爺爺的悲劇還不僅僅在於百年之前人們對他的不解給他帶來的孤獨,而更在於後人對他運用時的走形和變質。飯是怎麼變餿的?思想是怎麼被歪曲的?同一句口號是怎麼被偷換內容的?世間的一切,也不過是老梁爺爺之一種罷了──老梁爺爺,這時我們才明白了您死不瞑目的原因。

  一,1939年我家的二姥爺。二姥爺本來和俺姥爺也就是大姥爺是好朋友。但因為歷史上的一個偶然事件兩個人之間就產生了隔閡。過去大姥爺說:「紅薯就是紅的。」

  二姥爺趕緊響應:「裡面的瓤都是紅茬的。」

  大姥爺說:「三隻扁嘴六條腿。」

  二姥爺說:「多一條腿都不可能。不然就成了殘疾和六指了,就阻礙事物的正常發展了。」

  大姥爺說:「在生活中我就討厭貓和壁虎。」

  二姥爺說:「見了貓我就給它灌迷幻藥,見了壁虎我就給它剁下尾巴。」

  雖然迷幻藥過去貓也就清醒了,壁虎的尾巴過一段也就長出來了,但是從當時二姥爺的舉動來看,兄弟倆是多麼地兄弟情深呀。後來僅僅因為如牛力庫祖奶的一粒米蟲,或者不是米蟲就是像老梁爺爺並不是因為一粒米蟲就爆發了對牛力庫祖奶的鞭笞一樣米蟲僅僅是一個爆發和突破點──兄弟倆在一個世界上共同生活了百十年,米蟲的事說起來是太多了,特別是成年之後娶了老婆,有了妯娌,有了不同的孩子,有了不同的豬狗……挑撥離間和見縫插針的機會隨處可見,米蟲的事隨時可以爆發;於是終於在一個溫暖的春天裡,兩個人因為米蟲的事開始反目成仇──大家也就拍手稱快。──這個時候兩人才認識到,原來反目成仇正是大家所期盼的呀。於是從此之後,大姥爺說:「紅薯是紅的。」

  二姥爺馬上說:「那不一定,怎麼大部分紅薯打開都是白瓤呢?」

  大姥爺說:「三隻扁嘴六條腿。」

  二姥爺說:「三隻腿的扁嘴在世界上也不少見。這時三隻扁嘴捆在一起就不是六條腿而是七條、八條或九條了。」

  大姥爺說:「我就討厭貓和壁虎。」

  二姥爺說:

  「夜裡睡不著的時候,貓打架和性交的叫聲也是一種美妙的音樂呢──我是不贊成非要拿著竹竿去趕打的。壁虎又怎麼了?壁虎是一種益蟲,下次我還準備在憲章會議上提議它為國家三級保護動物呢。」

  但是這時兩個人的矛盾還沒有激化和總爆發,兩個人一直還沒有找到正式攤牌的機會。這時米蟲還只局限在米蟲。但是到了1939年,兩個人的矛盾終於來了一個總爆發,引起了一場全面戰爭。戰爭的導火索是因為我的母親──俺姥娘不會生育──於是在1938年抱養了俺的母親。一歲的母親剛到我們家,夜裡像貓一樣的哭叫──本來二姥爺說不討厭貓叫,但是俺娘的叫聲,一下就惹惱了二姥爺特別是會生育的二姥娘──世上的優勢就要這樣扯平嗎?這時俺二姥爺的小女兒說來我該叫梅字的小姨的一個六歲的孩子脖子上長了一個老鼠瘡,整日也在那裡啼哭。俺娘的啼哭壓抑不住──俺姥娘將俺娘抱過來的時候,她的手腕已經被她自己嘬出了白骨;但俺梅字小姨僅僅得了一個外部老鼠瘡,隨便到集上買了一貼老鼠瘡藥貼上去就可以痊癒──30多年後我能到三礦去接煤車不就是因為一個老鼠瘡和老鼠瘡藥嗎?可見治好她的啼哭就像後來決定我去三礦一樣容易。──但是俺二姥爺僅僅因為俺娘的啼哭,就執意不到集上給小女兒買老鼠瘡藥。──本來哭聲相似但哭聲不同,二姥爺僅僅因為對俺姥爺的憤怒一下就把它們混淆到了一起。小女兒在那裡哭:

  「爹,我脖子上的老鼠瘡疼啊,給我到集上買藥去吧。」

  二姥爺在那裡梗著自己不疼的脖子跺著腳──腳倒是跺疼了──大聲地喊:

  「不買,疼死你我都不買!我不知道,要一個女丫有什麼用!」

  說完這些,在女兒絕望的哭聲中,他甚至還有一種快感呢。他終於找到了一個向俺姥爺攤牌的機會和突破口:你抱回來一個女兒,我就壓上去一個女兒。幾天過後,梅字小姨已經氣息奄奄了,這時還撇著小嘴用衰求的目光看著自己的爹爹:

  「爹,我脖子上的老鼠瘡疼啊,給我買一貼藥吧,草屋山牆上的窟窿裡,還塞著我過年磕頭的兩毛錢呢!」

  二姥爺還在那裡硬著脖子跺腳:

  「不買,就是不買,就是要疼死你,看要一個女丫有什麼用!」

  到了晚上,在淒白的月光下,俺的小姨梅字真的讓疼死了。痛苦和抽搐地倒在了草屋一堆雜草上。這時俺娘也不哭了。這時兩個院子是多麼地安靜啊。看著女兒真的死在了那裡,慘白的小臉這時也不痛苦了,甚至還向爹爹露出一絲過去的歡樂的笑容,二姥爺突然感到解氣了,攤牌了,亮了相和公開了,從此就和哥哥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了。於是在那裡對著小女兒的小屍首說:

  「好,好,我要的就是這個,我就是不要沒用的女丫!」

  接著在那裡仰天哈哈大笑。對著日月和天空──一下就看到自己的憤怒氣貫長虹──說:

  「操你娘的!」

  但到了後半夜,我們又看到,我們的二姥爺,突然像醒過來似的,突然停止了自己的吶喊和暢快,突然停止了自己的叫駡和詛咒,突然像遠行歸來看到自己的女兒的小屍首一樣──出門之前還笑語歡聲和圍膝繞行,遠行歸來怎麼就成了一具不會說話的屍首了呢?──突然怔住那裡和楞住那裡,有些百思不得其解,甚至還有些不好意思地搓著自己的手,嘴裡無措地喃喃說:

  「好,挺好。」

  然後突然撲到小女兒身上,在那裡忘情地「噢噢」哭了一夜。開始用強有力的巴掌,狠狠地扇著自己的臉。

  據俺劉賀江聾舅舅──也就是二姥爺的大兒子俺梅字小姨的哥哥──親口告訴我;

  「記得當時俺爹最親小妹了。」

  「每次見到,都讓她騎在自己的脖子上。」

  「他見了我們從來都不理。」

  「每次趕集,都給小妹買一個油饃。」

  ……

  幾十年後,在我們家族考察和爭論這件事時,還出來另一種觀點,說當時二姥爺賭氣滅子,不僅僅是情緒上出於對大姥爺的憤怒,主要還是從理智出發不想讓沒有骨血的流傳的外姓人──俺娘──在成年之後瓜分家族財產──維護家族利益的財產說。當然這種觀點從社會的角度去分析是能夠成立的。但是我們如果放到「史」的角度老梁爺爺的血液流傳的角度去看,它也不過就像米蟲一樣是一個誘因而不是二姥爺心理的根本。心理的根本還是因為他是老梁爺爺的後代他在童年時期就耳濡目染現在也想用這種血淚的提醒告訴大家:誰是這個家族的主人──這又涉及到政治了──於是就對老梁爺爺東施效顰想像老梁爺爺一樣四兩撬千斤地掌握和把握這個世界但是因為他不是老梁爺爺於是在運用之中自己把歷史的杠杆給弄斷了。──60年後我們想說,苦了你了,六歲的梅字小姨;苦了你了,力不從心的二姥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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