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三六五


  二,1955年劉賀江聾舅舅之妻聾舅母。從後來聾舅母一生的表現看,聾舅母十七八歲在娘家做閨女的時候,肯定是一個女光棍。這是後來她能瀟灑地揮灑人生血淚的心理基礎,也是她和二姥爺的根本區別──也是男女的不同──做媳婦時候的總爆發,總是和做閨女的歷史相聯繫的。如果我們對一個婦女的考察只局限到她的媳婦時期而省略和忽略了她的閨女時期,我們就容易就事論事麻團越解越亂;一伸入到閨女時期,一切都能迎刃而解。──從這個角度和聾舅母在婆家也就是我們家一生的表現來看,她閨女時期肯定是一個女光棍、攪水女人和攪水閨女是無疑的。但是當她嫁過來的時候,由於我們的家族和村莊還籠罩在老梁爺爺的陰魂之下,現實之中還有二姥爺的存在──他的血淚提醒才剛剛過去不久呢,我的梅字小姨還剛剛因為老鼠瘡死在草屋裡時間不長呢──所以她並不得天時地利之勢,她還尋覓不到表露非凡性格的出場機會。她在娘家攪水和揚波,但在我們老梁爺爺歷史的鞭笞和現實的老鼠瘡面前,那也不過是小打小鬧和小巫見大巫。還是收起你光棍的本性、夾起你醜陋的尾巴按照我們家的既定路線走罷。過去你在娘家的羊群中可能是一匹愛跳愛咬的毛驢,但是當你到了我們村和我們家看到我們羊群中已經有了兩匹高大的無以倫比和無法超越的駱駝時──超越是需要時間和時機的,是需要歷史的跑道出現轉彎的機會而不是在一群羊都在駱駝之下的陰影裡安靜吃草的時候──你也就只能成為一頭和別人一樣的安靜的羊罷了。你在娘家縱是跳咬,也總不致於達到血淚提醒的地步吧?──當然,在她從18歲到28歲嫁到我們家的十年之中,也不是沒有性格表露和反抗的時候,但是她的表露和反抗,一次次都被我們家的劉賀江聾舅舅或是二姥爺和二姥娘理所當然地給鎮壓了下去。我們有血淚懸在你們頭上。我們都是一些渾身帶有血債的人。這時我們豈能怕你一個單純幼稚的女光棍不成?──這時我們就明白了占山為王的土匪為什麼能縱行天下──因為他們個個都渾身血債──我們也明白了為什麼一個新的上山的人,要求你到山下弄一個「投名狀」來──那也不過是一種資格和可以開始的證明罷了──至於你下山一刀殺了誰,這種對象偶然並不重要,我們要求的僅僅是濺到你身上的血。──所以聾舅母從18歲到28歲,雖然時時像鯉魚打挺一樣進行掙扎和反抗,但是她從來沒有跳過我們的龍門。這期間發生過摘棉花偷花事件,臘月初八隔牆撂饅頭事件,到娘家串親戚大麻花事件,妯娌間雞蟲風波、做月子雞蛋風波……雖然風波不斷,年年都有,生活總不得安定,但是從大局著眼──如果我們用後來她利用揮灑血淚果真占山為王之舉來考慮──這些年頭還算是幸福祥和、安定團結的大好局面呢。聾舅母這條鯉魚還沒有翻出大浪來呢──我們還要為這十年的團結安定和繁榮昌盛舉額稱慶呢。

  但是到了她29歲那年,聾舅母在一次次的艱難反抗和打挺中──量變的積累開始出現質變──終於從我們家族的歷史上悟出了占山為王的道理──於是她就開始和我們同流合污了,於是她在歷史上找到了一個轉彎處──有時歷史的彎道也要靠自己去創造呢──她終於有了一個報復、反擊、以其人之道反治其人之身的機會抓住這個機會也開創了一個個人的血淚提醒從此就奠定了她在歷史上的地位也就開始和我們的老梁爺爺和二姥爺平起平坐了──雖然她和二姥爺是路同道不同,但是在我們胡塗的家族之中,誰又能分辨出這一點呢?──借著這個事件,她就開始恢復了她在娘家的女光棍本相──此頭一開,屢屢得手,這時恐怕她自己也會暗暗地說:

  真是祖宗的法寶能夠治國呀

  事件的引發是29歲那年她老人家又生了一個孩子──過去生了一個鋼成和銀成,現在又生了一個金成。金成說起來也是我的表哥呀。在金成表哥生下來第八天,家裡發生了鹹鴨蛋丟失事件──聾舅母的性格剛要表露,劉賀江聾舅舅和二姥爺就故伎重演像消防隊撲火一樣就將冰冷的水龍頭對準了她;如果在鹹鴨蛋事件出現的同時沒有出現金成表哥的水痘事件,聾舅母的大火就像過去一樣馬上被消防隊給撲滅了;但是這次和往常不同,這次天遂人願地在鴨蛋事件的同時出現了金成表哥的水痘事件,於是聾舅母的靈感一下就爆發了,一下就無師處通地要利用這些水痘開始以牙還牙和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要在我們村莊和家族的歷史上掀起一個高潮和再來一個血淚提醒。這時她甚至無師自通地顯示出了一個大戰略家的風度──對進攻的矛頭進行了戰略轉移,她突然放下鴨蛋事件不說,開始單獨糾纏水痘。而這個突然轉移大出劉賀江聾舅舅和二姥爺的意料──這時聾舅母就自己製造了一個彎道,接著在這彎道處突然加速,將本來跑到她前邊的劉賀江聾舅舅和二姥爺給甩到了身後;暈頭暈腦的劉賀江聾舅舅和二姥爺還沒弄清怎麼回事,就眼看著聾舅母跑到了終點也就是新的起點。我們的聾舅母一下就主動了。我們的劉賀江聾舅舅和二姥爺一下就措手不及了。本來水痘不是主要矛盾,孩子出了水痘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把孩子放到熱被裡捂一捂,或是用一把草木灰在他臉上抹一抹,或者乾脆什麼都不做每天照常給他餵奶幾天之後他就自動好了過來──大不了臉上落下一些麻子──村子裡也不是沒有麻子,麻老六就是一個麻子;但是我們的聾舅母卻抓住這些水痘不放,扯蓬拉帆見風使舵吹灰撥火灑水揚波──露出了攪水閨女的真面目。她對水痘和孩子的態度是:

  因為出了水痘,所以這孩子不能要了

  誰愛要誰要,反正她不再給他餵奶了

  她現在就要將他掃地出門,把他扔到草屋去

  ……

  接著她真的將出生僅僅八天的金成表哥──提著他掙扎的雙腿──當時她頭上還裹著頭巾腿上還紮著褲腳呢──給扔到了草屋。她這個勇敢的舉動一下就把劉賀江聾舅舅和二姥爺給打懵了。這是不可思議的,這是不可能的,但這不可思議和不可能就像當年老梁爺爺的鞭笞和梅字小姨的老鼠瘡一樣就這樣發生了。純粹是出於對意外事件的本能恐懼──就像過去我們對老梁爺爺和二姥爺舉動的恐懼一樣,劉賀江聾舅舅和勇敢的二姥爺馬上就面面相覷和束手無策了。身子一下就矮下半截。駱駝馬上就變成了羊而讓過去的一頭羊現在變成了駱駝。當然一開始他們還暴跳如雷,甚至要鞭笞和活埋聾舅母,但是聾舅母僅僅用平和的微笑告訴他們:

  這孩子她真的不要了

  這孩子早死早了

  什麼時候這孩子死了,她就到娘家住兩天

  從娘家回來的時候,她要盤一個螺絲頭讓大家看一看

  ……

  劉賀江聾舅舅和二姥爺就開始束手無策了。這個時候他們甚至有些哀求聾舅母了。本來聾舅母這時也可以見好就收,這樣也可以奠定自己在家庭中的地拉,但是誰知聾舅母這時就那麼地清醒呢,她一定要宜將剩勇追窮寇而不去沽名學霸王,因為:

  她要的不是家庭中的地位而是歷史上的地位

  她要的是血淚的提醒

  她要和過去的前輩老梁爺爺和二姥爺一樣,用這種血淚提醒來壘起自己堅實的臺階

  她真要我們親愛的金成表哥死

  ……

  一切都大勢已去了。一切都無可挽回了。事情到了這種地步,金成表哥死去倒是正常的,不死倒是奇怪的了。僵局之中,考驗著雙方的耐心和毅力。一個八天的孩子,還能堅持到幾時呢?但是我們的金成表哥,一個八天的小身子,以自己堅強的意志,在那間草屋裡苟延殘喘有時還「哇哇」地哭兩聲地又堅持了四天。他在這個世界上一共活了12天。僵持的雙方都盼著對方回心轉意。但是我們的聾舅母在自己屋子裡對這一切充耳不聞,接連四天睡了有生以來第一個好覺。據說第11天的夜裡,倒是我們的老前輩二姥爺堅持不住了,在月光淒涼的夜裡偷偷跑到草屋裡給金成表哥喂了幾口水。據說我們的金成表哥這個時候還像魚兒一樣在那裡張嘴呢,嘴裡還「呼嗒」「呼嗒」地喘氣呢。

  大家的期望終於出現了。金成表哥如願以償地死了。──從此,以金成表哥的死開始,我們村裡果然又出現了一個新的精神領袖──一個如娘家般的女光棍,又在我們家族裡誕生了。金成表哥死後,聾舅母果真去娘家住了兩天。從娘家回來的時候,果真盤了一個高高的螺絲頭,又說又笑。我們一下都沒話說了。我們只好承認她在現實和歷史中的地位。對於血淚的提醒,我們在歷史上已經有了接受的習慣。從此,在我們家裡,在我們村莊裡,在我們的歷史和流傳之中,聾舅母就三點成一線地和老梁爺爺、二姥爺並列在了一起,就像我們錢幣上的偉人在死後並列到了一起一樣──當然我們這時也往往忽略這樣一個問題,如果放到他們生前,你讓他們這樣並列站到一起,他們之間同意嗎?但是作為後代的我們就在大而化之地像夕陽西下時候的買菜大嫂一樣一邊張著嘴疲勞地打著哈欠一邊就將已經蔫了的菜歸堆處理了。──聾舅母從此也就談笑風生地和二姥爺和老梁爺爺平起平坐了──幾十年後我們才覺察,把她和二姥爺放到一起還沒有什麼,但是把她和老梁爺爺放到一起還是有些貽笑大方──你們血淚提醒的目的是多麼地不同和有天壤之別呀。可這時要去糾正冤假錯案,幾十年的塵封和結成的像盔甲一樣的瘡痂,已經像大山一樣沉重,誰還能搬得動呢──何況,你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韙嗎?──你是要將所有的貨幣都銷毀嗎?──你是要動搖我們的信念嗎?──你是要引發社會動亂嗎?──於是,我們的聾舅母,在歷史上的地位,反倒更加堅如磐石──撼山易,撼她的地位難──她就真的成了我們村莊和歷史流傳中的女光棍和第一女性了。漸漸在我們的印象中,她甚至還有些神話,連女光棍都不是了,已經轉化成一個峨冠博帶、豐神飄灑、器宇軒昂、笑傲風月、抱膝危坐、似乎對我們的村莊和人生做過比老梁爺爺還要突出的偉大貢獻的偉人形象。這時我們對著貨幣上的聾舅母懷著敬畏之心真誠地喊:

  「親愛的舅媽,您好!」

  這個時候她對我們展現的笑容,又是多麼地慈祥和溫和呀──這種大惡之後的大善和溫和,又是我們十分熟悉的──就更加堅定了我們對她的判斷。到了1969年,晚年的聾舅母,也真鑽入了自己的歷史角色而忘記了自己本身,果真變得慈悲心懷。有時我們這群小搗子跑到她家去玩,她往往要慈祥地停下紡車,將自己的手先放到自己口中濕一下,然後到糖罐裡沾出一圓柱糖粒,讓我們輪流到她手指上去舔那白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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