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三六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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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鞭笞和牛力庫祖奶原來沒有關係,就好象槍支愛好者在街上開槍一樣。 一個明顯的例證是,他對世界的厭惡後來就不單針對牛力庫祖奶一個人,他也開始譴責和厭惡身邊的其它人也就是我們──於是我們和牛力庫祖奶也沒有什麼區別了──這些人加起來就是人的全部了。──因為他在賣鹽的時候已經開始拋棄我們──在一個落雪的早晨,突然一言不發地自己一個人推著鹽車要出門遠行,他對我們的習慣性跟隨暴跳如雷。「我要一個人賣鹽,我不要你們再跟著!」他像獅子一樣在那裡咆哮。就是從這個時候起,他開始一個人孤獨地在百里之外的一個個熟悉而又陌生的村莊裡穿行。這時他身邊一個親人也沒有,沒有人在前邊給他拉邊套,沒有人在他口渴的時候也就是我們口渴的時候借著他的口渴來說我們的口渴: 「爹,你口渴了嗎?我們停下來喝一碗水吧!」 渴了你就喝碗水。沒有人在他餓的時候也就是我們餓的時候借著他的餓來說我們的餓: 「爹,你餓了吧?我們停下來吃一塊饃吧!」 餓了你就吃塊饃。當他推著鹽車走到一個村莊的時候──過去當他在那裡高聲和忘情地喊──他要開創一個新的開始和新的村莊──: 「賣鹽了大爺,好鹽!」 會有我們雄偉的合唱在跟隨: 「賣鹽了大爺,好鹽!」 現在這種合唱無影無蹤,他的喊叫成了一聲孤立無援的哀求。試想當年,我們的老梁爺爺做出這種拋棄的舉動也是痛心疾首,也是萬般無奈,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他在做出這種拋棄決定的時候,已經考慮到將來為此所要付出的代價。他在做出這種拋棄的時候,已經考慮到從合唱到孤立無援,從別人背叛自己到自己背叛別人所帶來的後果。一隻在黎明時分領唱的英姿颯爽的公雞,現在成了窮途末路的哀鳴。合唱救不了這個世界,就只能靠哀鳴了。而我們這些被他所拋棄的草雞,一開始還為了能擺脫他而在那裡興奮呢──再也不用在村莊和村莊之間穿行了,再也不用在那裡日復一日枯燥地重複一句吆喝了──創造世界難道就是重複嗎?──我們脫離了他就有了一個自由的天地。但是幾天過後──我們幾天不見他的面,我們又有一種脫離組織、群體──本來我們是多數,他是少數,現在他倒成了多數我們成了少數一個人成了組織我們成了散兵游勇──的感覺。多少年後,等我們到了白石頭的年代也才得知,正是從這一點看出,我們的老梁爺爺才顯示出一個領袖人物的本質和風采。這一點也可以旁證,開創這個村莊和老莊非老梁爺爺莫屬──興奮過後,我們才明白我們成了一批被拋棄的對象。我們沒有認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們還能得過且過。當我們認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們開始六神無主和茶飯不思,我們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我們欲罷不能和欲說還休,我們的生活一下出現了空白和無意義──一下出現了先鋒和後現代的感覺。但是先鋒和後現代在藝術中是可行的但在生活中卻不能當飯吃,我們在先鋒和後現代的作品裡可以說著那樣的語言、話語、語流、混話和胡話,如果我們在生活中也說著同樣的混話和做著同樣的混事,豈不連我們自己也感到有些矯情和好笑了嗎?我們也就是說說玩的呀。就好象我們的服裝表演,我們穿著渾身掛滿草筐的服裝走在T型臺上是可以的,但是如果我們把這種服裝穿到大街上或是自己家的灶臺上,豈不讓我們自己也感到有些滑稽了嗎?過去我們和老梁爺爺在一起走街串巷的時候,我們感到一種疲勞、疲倦、疲軟、疲乏、疲憊和疲於奔命,我們僅僅因為忍受不了這個艱辛的過程就想背叛革命和拋棄將來的革命成果──我們對自己對老梁爺爺對前途都灰心失望了;而當老梁爺爺現在真的拋棄了我們開始一個人孤獨地走向前方把我們都留在站台上開始乾等著老梁爺爺一列火車的時候,我們一下又對列車和老梁爺爺多麼地嚮往和想念呀。但是一切都晚了,我們已經被拋棄了,我們就是再反悔和要登列車,我們也已經成搭載了。我們已經自己拋棄了自己──百年之後我[缺N字]: 「天快黑了,看一看你爹的鹽車回來了沒有?」 於是我們像一群扒頭小燕一樣趴在門框上或是跑到大路口等候他──它?──的到來。家裡的灶還是涼的呢,一切還等米下鍋呢。老梁爺爺已經把我們逼到了這個份上。這個時候已經不是問爹你喝口水嗎和吃塊饃的時候了。於是從反面說,這個時候老梁爺爺對我們──當然不是對如白石頭者的我們了,而是對著他同時代的親人們說起來也是我們的列祖列宗了──我們是多麼地不爭氣呀,在我們所要懷念的老梁爺爺面前──又是多麼惡毒呀。等著吧,早晚會來到的;不是不報,時間不到;時間一到,一定要報。於是你們──也就是我們──從門框和大路口上迎著夕陽夕陽很快就不見了百里不見人煙的鹽鹼地上開始升起一股股暮色和霧氣──這時就更加迷茫和惘然了。新創的村莊裡沒有炊煙。唯一一股炊煙的點燃還要等著老梁爺爺的歸來。他是決定今天能不能點燃炊煙的人。終於,我們發現老梁爺爺的鹽車從遠處顯現了,一開始是一個黑點,後來越來越大,漸漸就有了一個人形,是咱爹或咱爺走路掀胯掉屁股推車的樣子,於是我們為了目前的炊煙忘掉了和老梁爺爺之間的鴻溝與正在埋伏的血的提醒,就像正常的人在迎接爹或爺爺──誰知道他們是不是真的正常呢?──的歸來一樣在那裡歡呼和跳躍起來。我們將自己的小手撮成一個小肉喇叭──這可不是百年之後禿老頂那只琉璃喇叭和五礦呼喊牛三斤表哥的高音喇叭──向遠方不顧廉恥地喊: 「爹,你回來了?」 爹這時似乎一下也興奮了,在特定的歷史時刻和氣氛下,也一下暫時忘記了和我們的深仇大恨和不可逾越的歷史鴻溝和自己所要肩負和擔負的歷史使命──就像我們糊裡胡塗忘記一樣──按說不應該呀,你是一個挺有原則的人呀──竟因為我們的興奮也在那裡無原則地興奮起來──大家的一時胡塗,造就了艱難時世的父子情深──於是也在那裡興奮地響應: 「小子們,回來了。」 或:「小的們,回來了。」 或:「小傻瓜們,回來了。」 甚至扯著長聲:「操你娘的,回來了──」 甚至充滿感情的責駡:「操你娘的,我不回來。讓我死到外面嗎?」 在我們村莊的記憶裡,這是親人之間唯一一個因為相互惦念──因為分別又重逢──發生的感人至深的鏡頭。──而它恰恰發生在我們之間充滿著深仇大恨中間隔著一條不可逾越的歷史鴻溝的時候,發生在我們突然斷裂、突然爆發和血淚提醒的前夜。──於是我們就迎著爹興奮的回聲──在空曠的田野上,那聲音傳得是多麼地遠呀──、迎著他的鹽車和身影倒騰著我們的小腿迎了上去。邊跑還邊像別的父子一樣在那裡接著問:「爹,鹽賣出去了嗎?」 或是:「爹,發市了嗎?」 ──這時我們問的問題都很具體,,我們表面上雖然興奮,但是我們在潛意識中還是小心翼翼,也僅僅是在發市和今晚能不能吃飯的問題上試圖統一起來;而在具體問題上的試圖統一,又貌似我們在整個歷史問題上已經統一了──於是脆弱的興奮就顯得更加誇張和虛張聲勢。爹在那裡一邊掉著屁股滿頭大汗的推車,一邊迎著我們和晚風──他老人家還掀開了自己的棉被露出紫銅色的胸脯,而在這個時候,我們似乎又看到了爹在教父時代的英姿──爹在那裡用胸懷迎著奔跑而來的持不同政見的不肖子孫暫時忘記了血光遍地但他的胸懷已經包容和含藏了這一切由於包藏而顯得更加忘懷於是迎著我們也迎著涼爽而又溫暖的暮色之風在那裡興奮地繼續響應:「小子,鹽賣出去了!」 或:「小子,發市了!」 或者一下就具體了:「小子,換回來一布袋紅薯!」 於是從田野上到我們還僅僅是一個雛形的只是幾間窩棚的村莊裡,從天地之間到我們內心,一下都充滿了歡樂。一陣陣寒風刮起的白色的煙霧和鹽土,並不能妨礙和阻擋我們的心。笑語歡聲之下,接著還說起了其它毫不相干的話題。窩棚和村莊馬上出現了光明──牛力庫祖奶提前掌上了燈──像正常的妻子一樣在家裡用燈歡迎著自己的丈夫。我們像在夜航中看到親愛的航標燈或充滿人間煙火的陸地一樣,簇擁著爹爹就回了村和回了家。牛力庫祖奶在家門口興奮地用自己的圍裙使勁擦著自己的手──看著我們的和解和興奮。她也以為自己的問題已經徹底解決和一風吹了。接著,我們的窩棚和村莊之上,就升起了嫋嫋炊煙。 當然,也會有不發市的時候,也會有鹽沒有賣出去的時候──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我們也不會因為眼前的具體困難去影響我們之間歷史矛盾暫時解決所帶來的一切──大和小這時我們都分得清了,我們沒有鬍子眉毛一起抓──,不會影響我們的奔跑和迎接,不會影響我們的問話和應答,不會影響我們的村莊和暮色,不會影響我們的興奮與歡樂──也只有到了這個時候,我們才知道自己擁有一個村莊的重要性就好象猶太人知道擁有一個自己國家的重要性一樣。當然,在不發市的時候,在鹽沒有賣出去的時候,爹沒有換回來一布袋紅薯,我們的迎接和歡樂在落地的時候還是稍微有些減色和失望,茫然和失落;但是我們的企盼和爹的到來作為一個過程還是完整的呀。我們看著遠方的時候是相同的,爹一點一點出現是相同的,我們的興奮和奔跑是相同的,甚至涉及到具體問題的發問也是相同的。我們興奮的問:「爹,鹽賣出去了嗎?」 或:「爹,發市了嗎?」 或:「又換回來一布袋紅薯嗎?」 唯一不同的是,爹這個時候有些消沉,對於我們的發問不再應答。他好象還有些羞愧。因為這羞愧,對我們奔跑而來的場面就更加感動。我們明明看到爹的臉上滴落著一顆豆大的淚珠。當然事情在這個時候也往往會出現一種陡轉──僅僅因為一布袋紅薯,爹一下似乎從目前的溫暖和和解中超拔出來,一下又回到了歷史的沉重和未來的斷裂和就要到來的鮮血之中。於是突然立在那裡不動,像往常一樣陰沉起了臉,對我們的張臂迎接出現不解。我們張開的興奮──在驟然一針刺痛之後,馬上就清醒地意識到了自己的身份──只好尷尬地收了回來;我們張開的雙臂,只好又收回到自己的身旁;我們邁開的腳步,只好象爹爹一樣停在了中途──我們中間出現了真空和距離。燈無法再點了。炊煙無法再升起了。因為眼前的具體困難──紅薯──紅薯,我操你個的娘──帶來了歷史和未來的沉重。我們唯一的出路是,趕緊折回身回到家,用小笤帚掃掃腳,上炕睡覺。 這是一個多麼難熬的不眠之夜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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