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三五八


  還有莊稼呢。我這時所認識的莊稼,不管是高梁或是玉米,不管是麥子或是毛豆,不管是白的棉花或是蒸騰的噴黃的漫山遍野的油菜花,不管是西瓜或是面瓜,我們也只是看到你們在月光下瘋狂地抽長和跳舞,我們之間沒有寄託和對話──和我們面對樹時沒有區別。我們看著你們一季季被收割的春去冬來,我們看著你們在大地之中所蘊藏的無限的永遠也收割不完的生命力,我們的人一茬一茬損失貽盡,而你們一茬一茬永遠沒完的繁衍和擴張,我們也感到一陣恐怖突然產生出荒誕的感覺呢。每當我們回到故鄉,我們總是看到一望無際的田野和甩手無邊的就要成熟的麥子;但麥子相近,麥子不同;就好象我們回去再見到村裡的卷毛狗一樣,雖然它還張著嘴伸著舌頭在村頭糞堆旁臥著,但是狗狗相近,狗狗不同──30年多過去,人你都認不全了,何況是狗和麥子呢。這是一茬一茬的狗、麥子和永遠的大楝樹和小椿樹的區別。但是你們在對待我們的態度上又是多麼地相似啊。當年你在這塊麥地裡拾過麥子,因為你到三礦接過煤車,就從拾麥子的一群小搗子的行列中飛升到成年人的行列開始了摟麥子的割麥子的生涯。但是現在拾麥子的孩子已經不是你而是另一幫你認都認不全的小搗子們了。他們的現在,就是你的過去;你的現在,就是他們的將來。你依稀在他們之中,但是你已經患了老年癡呆症你突然發現他們就像村裡狗一樣開始用陌生的眼睛看你,這時你突然有一種驚醒後脊樑裡出了一身冷汗。這個時候你倒不是感到時光流逝和年齡不饒人,而是看著一片片生長不盡的麥子,你感到自己永遠沒有故鄉和退路了。過去你總以為這故鄉和麥子是屬￿你的,你總是滿懷深情地說在這裡或是在那裡挖過野菜和摟過麥子,你在晚風里拉著高高的麥車子往村裡走。你的姥娘就坐在這高高的車上,她那花白的頭髮,在暮色和晚風裡飄蕩;每當你想著這一幕的時候,你都覺得這是人生中最寶貴的一刻和長留在你心中的鏡頭;現在當你看到滿眼的麥子又鋪滿了大地的時候,到處都沒有給你留插腳之地,一望無際的麥子也像歷史的車輪一樣,一下將你的思念和要保留的感情──你還幻想用這來支撐你今後的人生呢──像碾稀泥一樣碾了過去──一茬一茬的麥子永遠相連和相互不斷,從播種到收穫的季節,從生長到滅亡的季節──一茬一茬的麥子你都不認識久了,接著陌生的他們,可不就跳起了陌生的舞蹈了嗎?你和那一茬的麥子相遇,也像你和過去的朋友合影一樣。麥子這時也成了鬼。就是沒有變成鬼的麥子和朋友,你再見到他們的時候,你們坐在一起還有話說嗎?往事相同,但當你們回憶的時候就開始各取所需;你每天面對的都是陌生人──因為過去的熟悉而變得更加陌生,倒是那些第一次相見的人顯得格外地親切;這時你會誠惶誠恐地想:熟悉而陌生的朋友,今後我們不要再見面了。這時你突然又意識到,原來30年前你要和那茬熟悉的麥子對話,也不過是你的一廂情願;倒是30多年後,你面對的不是當年你所熟悉的麥子而是世間又一茬陌生的麥子時,你就像第一次見到陌生的朋友一樣,因為這種陌生和毫不相干於是你一下解脫了可以隨口胡說和四處交流了。只是在陌生的舞蹈面前,你才可以說話;可等到你要說話的時候,它們又穿過風雨如盤的歲月跳起了你熟悉的一切──這個時候你就像對大楝樹和小椿樹一樣淚流滿面地說:

  「朋友,你好。」

  「麥子,你好。」

  「我曾經認識你。」

  「當然我認識的並不是你。」

  ……

  在這個村莊和麥香的季節裡

  你是普希金那樣的麥子嗎?

  在這村莊的夜晚裡

  你是普希金那樣的夜晚嗎?

  在這夜晚的村莊裡

  你是普希金那樣的村莊嗎?

  北斗七星

  七座村莊

  ……

  令我們感動的是,因為我們陌生的問候和陌生的詩,麥子的舞蹈在這個時候突然出現了一種陡轉,它停止了它瘋狂地抽動,開始變得格外地溫柔和體貼。當和你第二次陌生的時候,它倒是在那裡用它的生死在回答你──為了這個,謝謝你麥子。不管你是白石頭村莊的麥子或是普希金村莊的麥子,不管你是過去的麥子或是現在的麥子,不管你是過去的狗或是現在的狗,不管你是過去的搗子或是現在的搗子,你長袖善舞,你歌喉婉轉,你歡快明亮,你淒切動人。你用後現代的一茬一茬割不完的生長說出了這樣動聽和質樸的語言──你用你舞蹈的陡轉,擦乾了我們臉上的苦澀之淚──因為你說──雖然你什麼也沒說:

  「放下你的包袱。」

  「放下你的思想負擔和一切的擔心。」

  「親愛的孩子,最終的結果,總是會化險為夷的。」

  「不管將來發生了什麼,都先把你手頭的事情──不管這事與將來是怎樣地相悖──做好、做痛快和做徹底。因為將來說不定會發生變化的,新的事情會遮擋和掩蓋現在的事情呢。新起的矛盾會掩蓋現在的矛盾呢。」

  ……再沒有比這更語重心長的話語了。但是麥子,我能對你和陌生和毫不相干放心,但我對人間的將來還是提心吊膽。我做不到不管將來只說現在──我做不到靜觀──我不會等待──我不善於用將來的紙來擦現在的屁股──我擔心將來會不會有紙──就像我等不得陌生的大樹和麥子而盤踞在熟悉的現在一樣。──現在──在我腦子裡成了一個癥結。──大樹和麥子也看出了我這一點。它們在那裡輕輕地歎了一口氣──事後想起來又讓我多麼地慚愧和懊喪呀──我讓大樹和麥子──植物對我放心不下了──放心不下地歎了一口氣說:

  「看來你還是不放心呀。」

  「看來你是無可救藥了。」

  「我們越是讓你放心,你越是不放心;難道讓你不放心,你才能放心嗎?」

  這時又抬起它那高瞻遠矚的眼睛,抬起它那廣袤無邊的大手,就像是黑社會的教父一樣,將他的手放到了我的頭上,接著又摟了摟我削瘦的肩膀──我的教父──和我一起往前走又用這溫暖的大手拍了拍我的臉:

  「既然是這樣,你就把一切的不放心交給我吧。」

  「一切讓我來解決吧。」

  「把麻煩留給我,你接著開心去吧。」

  「你接著跳舞去吧。」……

  倒是在這個時候,隨著這溫暖的手和堅定的話語──當我把一切的煩惱和麻煩都在形式上而不是在心理上當然也牽涉到心理──自己一切的麻煩和煩惱都交給別人和卸給別人的時候,我的心才稍稍輕鬆起來漸漸地越來越像女兔唇對過去的遺憾開始嚮往一樣開始今朝有酒今朝醉了。我自己並不能承擔自己造出的麻煩和煩惱;只有把這一切都外化和交給別人的時候,看著別人為了我的事而在那裡和我一樣痛苦的時候,我的心才稍稍安定和輕鬆一些,我的心才在那裡惡意和惡劣地微笑一下。讓你們都和我一樣。──我是一個一人做事不能一人當的人。如果我是一個作家,那麼我的作品會讓你們感到和我一樣沉重,於是我在作品裡就要孤傲地居高臨下地時時在教導你們──只有用這個才能掩蓋我的焦慮、焦燥和毫無主張──用我處處都有主張來掩蓋我的毫無主張;如果我是一個演員的話,就不要責怪我的表演外在化;如果我是你們的親人的話,你就要時刻準備接聽我傾訴苦惱和煩躁的電話──而且我要選在淩晨一點給你們打。你們怎麼過得那麼地愜意呢?──只有把一切煩惱轉嫁到你們頭上的時候,我才能松一口氣接著興奮起來。教父,你真是瞭解我的心。從這個意義上,我才知道世上的暴力原來就是一種溫柔,世上的轉嫁原來就是一種溫暖。就像我們在床上一樣──但這裡明明又不是床上。你是用什麼手段來承擔和解決我的本來和你沒有關係的麻煩和矛盾呢?我的麻煩和矛盾可不是一點兩點,而是千絲萬縷和方方面面──沒有一件事是我能處理好的──我這個1969年成長的孩子。這個時候我看到教父像大樹和麥子一樣露出了──終於露出了──我所期盼的──冷酷的面容。──而你的冷酷對於我來講就是一種溫柔的開始呀。那就是:

  快刀斬亂麻

  你不讓我舒服,我也不讓你舒服

  你看我一眼,我就還你一牙

  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血濺荒野

  血濺荒丘

  血濺沙灘

  把你的屍首,掛在你們家的門楣上

  ……

  之後牛根哥哥的一切刀光劍影和在親人之間的種種謀殺,是不是在冥冥之中受了教父般的大樹和麥子的啟示呢?是現在和現代啟示錄嗎?

  把你大卸八塊

  將你的屍體偷運出去,挖一個深坑埋了

  大卸八塊之後,將你的屍首用尼龍包分散裝好,到火車站買上幾張站臺票,將它們裝到開往不同方向去的火車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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