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三五七


  這時的在大椿樹,真讓老雜毛給嚇懵了。老雜毛說的是什麼意思?扁嘴者,鴨子也,這裡說的真是鴨子呢,還是另有所指呢?是指動物呢,還是指以前未了的其它植物呢?是按照老雜毛的思路去思考呢,還是按照自己的思路去摸索呢?是真的在心裡查一查三隻扁嘴的腿呢,還是查一查自己椿樹的腿呢?不管是扁嘴的腿還是自己的腿──還好,他們是一個巧合──都是六條腿。由於這個巧合──還是沒有考慮植物呀,考慮的還是動物呀,正好兩種動物都是兩腿的──就陰差陽錯地救了他一命。他看到不能再捱下去了,捱下去智力就真有問題了,就心慌意亂對鬥雞眼和豇鬥眼說:

  「三隻扁嘴六條腿。」

  這樣的回答讓老雜毛多麼地失望啊。因為老雜毛說的就是生活中的扁嘴而沒有涉及到植物和其它,於是三隻扁嘴真是六條腿──如果這個低矮的動物回答不上來和回答錯了我還有多麼大的空隙和回旋餘地在等著他呀,而現在因為大椿樹的正確回答而讓老人家的圈套和回旋都化成了泡影。不該是這樣呀。老雜毛坐在那裡想。這個時候他倒不背著手來回走去了。這個時候他的思考和提出的問題倒是和當年的植物大椿樹殊途同歸了。──30多年後,當年的大椿樹或矮腳虎因為發明了一種一洗了之的婦女藥液而成了一家龐大的鄉鎮企業集團的總裁或總經理,這位低矮的朋友,當他用短粗的指頭梳理著自己已經稀疏的頭髮向我回首往事時,他倒大度地說:

  「當初我不該回答三隻扁嘴六條腿。」

  「當年老人家沒錯,還是我回答錯了。」

  又向前探一探身子說:

  「當初我們的確忽略了人類和植物的關係。」

  又說:

  「但是,現在我已經替你們找補上了。因為我這種一洗了之的藥液,就和植物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呢。」

  「現在我只顧到了中國婦女,但我馬上要管一管整個亞洲呢。」又自言自語和喃喃自語的說:

  「難道歐洲的婦女就能棄之不顧嗎?」

  於是一個重大的決定就在閒談之中決定了。接著他就開始在巴黎設「一洗了之」的分部。於是整個世界的婦女都要和我們家鄉的植物發生某種聯繫了。當我們明白我們和植物的聯繫和對話在30多年後也只是落腳到婦女的實用上,雖然我們因此賺了許多中國婦女的錢接著開始賺歐洲婦女的錢,但是這和我們1969年要和植物發生對話的初衷,對於整個宇宙、天籟地籟和植物來講,和他當年在大椿樹上和自己頭上抹米飯又有什麼區別呢?在1969年和後來我們的有生之年我們沒有和植物在對話方面有什麼發展。植物和樹,仍在月光下和田野裡孤獨地跳舞。植物和老樹包括小樹和精靈,仍在對我們旁若無人和形同陌路。它們的生長和抽條,它們的冬眠和春發,它們的青枝綠葉含苞欲放和花團錦簇,它們的一圈圈從生長到滅亡、從滅亡又到生長的年輪和我們沒有任何關係;和它形成關係和發生聯繫的,也僅僅是春夏秋冬這樣一個和我們毫無相干的季節。看著它們一冬冬消亡,看著它們一春春生髮,我們也不過是一個季節中的匆匆過客,如同植物身上飄落下來的枯敗的枝葉。面對著生長和滅亡,我們也想像當年的大椿樹摟著大椿樹一樣在那裡說:我們是一棵樹。說過這話,我們還有些驚異和竊喜,這話不是挺具有現代派氣概的嗎?但是我們又知道,我們哪裡如一棵樹呢?──我們哪裡能生長過一棵樹呢?我們從出生的時候,我們就知道我們後院裡有一棵棗樹──一棵是棗樹另一棵也是棗樹:等我們中途夭折或壽終正寢的時候,我們後院裡還是兩棵棗樹。當然也不一定非是棗樹了,牛三斤表哥家門口就是一棵大楝樹──你那嚴肅的成年人的臉,和你家門口的那棵大楝樹,一起鑲嵌在我們的心頭。但是你經過人間的一波三折,從石女到呂桂花,再到你偶然被一扇狂風中的窗戶被拍死──30多年後,白石頭再聽到北京街頭的小搗子在那裡惡狠狠地說:

  「不行我就拍死他!」

  這時白石頭就暗自竊笑,你們知道什麼叫拍死嗎?──我們眼看著石女、呂桂花、最後牛三斤表哥一個個都離開了村莊──一切都人去物空和物在人亡,但在第二年和以後許多年的春裡,我們仍看到那棵大楝樹在風雨中努力地返青和抽芽呢,轉眼之間又是一頭蔥蘢在微風中和月光下搖擺著它那身影了。我們看著它的時候,我們就想到了已經離我們而去的石女、呂桂花和牛三斤──人間的一段故事說結束就這樣結束了,說掐斷就這樣掐斷了,說吹燈拔蠟就這樣吹燈拔蠟了,說換了人間就換了人間了──怎麼就像改朝換代那麼容易呢?──一時間,多少英雄豪傑,都煙飛灰滅──石女也不知嫁到哪裡去了,呂桂花已經到了千里之外的玉門關──春風不度玉門關,牛三斤表哥已經死去30年了,只有我們共同過的你們家門口的大楝樹還在沉穩不動地在風中搖曳著它那過去的身子呢。過去的大的枝幹和形狀一點都沒有改變,過去的樹結和樹疤還依然親切都長在那裡,但是一切讓我們思念的往事和熱鬧、那些夜晚的笑語歡聲已經永不再來。面對著大楝樹我們要說,牛三斤表哥,我們思念你;呂桂花花嫂,我們思念你;石女石女,願你再嫁一個好人家而永不再石。當年的石女,還在這棵大楝樹下旁若無人地大嚼過一根粗壯的黃瓜呢──這時大楝樹就不是大楝樹了,它已經有了你們三個的共同合影。這個時候大楝樹倒就是你們,你們就成了一棵樹。就好象姥娘生前在你要出門遠行的時候她總要扶著門前的一棵小椿樹在笑吟吟地送你,你走了以後她還對別人說:

  「送孩子的時候總是要笑著,不然你在那裡傷心,孩子上了火車想起來不是更要傷心了嗎?」

  當你歸來的時候,姥娘也總是扶著這棵小椿樹在迎候你──這個時候她燦爛的笑容照耀著整個世界。但是1995年你的姥娘去世了。當你再回到村莊和過去的院落時,你就再也看不到你白髮蒼蒼的姥娘在那裡扶著椿樹倚門而望了,你再也聽不到你姥娘的聲音了;你走的時候,再也看不到你的姥娘在那裡扶著那棵小椿樹微笑著向你招手了。這個時候你的眼淚奪眶而出,你看著那個還在風中搖動著的小椿樹,你禁不住要對它叫一聲:

  「姥娘。」

  「姥娘,我走了,您好好的。」

  「姥娘,我停兩個月就又回來看您了。」

  ……

  也只有在這個時候,小椿樹就是你的姥娘,大楝樹就是你的牛三斤表哥,就是呂桂花花嫂,就是親切的石女──人就是一棵樹。樹就是親切的永不消褪的往事。──但是令我們懷疑和恐懼的是:我們這樣看樹和一廂情願地往上寄託,樹是不是這麼認為呢?樹雖然就在路邊和我們的家門口,你並不因為我們的人衰而衰,你並不因為我們的人榮而榮,因為人而樹衰和榮的傳說只能是一種神話。在1996年我們再看到大楝樹和小椿樹的時候,我們只是發現這樣一個事實:

  大楝樹和小椿樹依然

  一切是我們的自作多情嗎?它們受著風餐雨露,它們自有自己的一番故事和飽滿蒼涼的音樂,它們不要和我們牽涉到什麼,倒是因為我們的脆弱,還要和它們扯在一起才足以寄託和表達我們的情感,它們倒突然會傷感起來呢──當我們突然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們的心像針刺一樣見血和疼痛起來。我們喝一口家鄉的水,帶一包家鄉的土就要遠行了,我們從姥娘的墳頭上抓一把土以後在千里之外就好象見到了姥娘了,我們看不到姥娘看到樹就看到樹就好象看到姥娘了,我們在姥娘的遺像前磕一個頭,我們在姥娘用過的每一件遺物面前都呆一呆,我看著姥娘用過的煤火台,姥娘用過的水缸和煤油燈,還有姥娘用過的捅火的鐵銃和鏟土用過的1969年買回家的鐵鍬現在就剩下一個單薄的鐵鍬頭了,一捆沒有燒完的穀捆和麥秸,一堆沒有用完的煤和半缸沒有用完的糧食──您在臨終的時候還說:

  「缸裡還有半口袋豆呢,等我事兒的時候,就用它換豆腐吧。」

  還有姥娘用過的床和姥娘坐過的一個已經用許多麻線捆紮過的籐椅──我在那椅子上又坐了坐,還有一個你用過半輩子的癟了的冬天的暖腳的「夜婆子」,您交待把它傳給小妹──看到這一切真讓我們傷心,我們再也不能和姥娘度過那些愉快和涼爽的夏天和愉快和溫暖的年關了──我們這個時候躑躅在村裡的街上,過去的少年時光,過去的牛三斤和呂桂花,過去的石女和一切已經出嫁的表姐們,還有摟過大椿樹過去我們不能原諒現在我們已經原諒的大椿樹──現在你們都哪裡去了呢?你們的笑語歡聲和打罵叫喊聲呢?一切都煙消雲散了。在我們過去的1969年的少年合影中,我們中間站著的那個夥伴,誰能想到在這1996年的春天當你再站到照片上的當年和位置的時候,他已經成了鬼呢?──你的名字叫楊國利。

  我們已經到了一個和鬼合影的年齡了。

  這個時候我們才突然知道,樹和我們是沒有關係的。我們僅僅看到了人和鬼之後的那棵樹。也就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看著靜止不動的你們,就格外地覺得你們是在跳舞。你們的舞蹈長久不衰,你們的舞蹈細緻悠長,你們的舞蹈悲憤雄壯,你們的舞蹈視而不見。我們在你們的舞蹈之間繞過和穿行。而我們的一舉一動和人生過程的運行,又是那麼地艱難、出人意料──一切都是在出人意料的情況下發生的,上帝的啟示總是在這種時候顯現,一切都讓你的子民們始料不及和措手不及──瑣碎、因擾、面前的路總是一個夾縫、一切都還是撲朔迷離和──樹欲靜而風不止。當你們看著我們笨拙的人生動作時,請你們不要像上帝一樣發笑。當我們靜的時候,我們思動;當我們動的時候,我們又懷念那安靜和愉悅、一點沒有負擔和擔憂的夏天和年關──而實際上我們的負擔和擔憂從來沒有停止過。當我們學會告訴的時候,我們受到了糾纏;當我們大徹大悟的時候,從頭再來已經是來不及了。當有一天我們都變成疲憊不堪──一輩子都在疲於奔命──見鬼的時候,大楝樹和小椿樹,那個時候你們在哪裡呢?我們知道那個時候你們還在牛三斤、呂桂花、石女和我們的家門口,小椿樹身上還留著姥娘手的溫感呢──那麼就請你們看在姥娘和牛三斤、呂桂花和石女的份上,不要太快地忘記我們吧或者是更快地忘記我們吧……問題更加複雜在於,當我們在生前的時候,我們在夾縫的路上來不及溫存和存留我們的溫情和情感,我們的思念和婉轉的回想,生活的巨大車輪碾著我們就像是碾著路上的稀泥一樣一帶而過,我們只好暫時把我們的情感寄存在你的身上,可等多少年我們死後要到你這個青春的樹的寄存處再取回我們的寄存的時候,這個時候我們往往連自己寄託和寄存的是什麼都已經忘記和茫然了。這個時候我們只好承認我們是我們,樹是樹──我們在膚淺的實用的層次上和你們也沒有交往。我們只能說:

  「樹,你好。」

  「大楝樹,你好。」

  「小椿樹,你好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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