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三五九


  這下就痛快了。最後我們還是用我們的焦慮、焦躁、轉嫁和暴力的暢想,來解決了我們目前的負擔、困境和擔憂。接著我們在這個世界上就有一種惡意的快感了──你甚至忘了脆弱,你甚至忘了節制。你馬上就從一個極端走向了另一個極端。但你恰恰不是教父。怎麼看著這個哈叭狗翹翹的露出兩隻黑鼻孔的短鼻子配著下邊短短的嘴巴從裡面伸出來一喘一喘的狗舌頭就那麼可愛和好玩呢?

  用一把鋒利的刀,將這哈巴狗的鼻子給割下來

  ……

  怎麼看著這酒店大堂的姑娘在那裡走過長著嫩蔥一樣的瓜子臉大大的眼睛像可愛的狗一樣翹翹的鼻子苗條可觸的身條臀部就又圓得那麼正好呢?

  馬上抓住驚恐的她,就在大堂裡把她給工作了

  ……

  怎麼看著這暴發戶開著型號六百的房車衣著乾淨甚至他沒穿西裝穿著休閒裝在那裡邊開車還邊打著電話呢?

  馬上將他的車給砸了,將他的頭在方向盤上猛磕,一直磕得他滿臉是血眼睛睜得大大的直挺挺地歪在方向盤上

  ……

  更妙的是:這些人你們認識嗎?

  不認識

  一切都與他無關,無非是我心情的一個偶然罷了(就好象一個槍支愛好者每制好一枝新槍都要到街上去試驗一下一樣,這時一槍打穿誰的誰──對象沒有關係,關鍵是為了槍。這個時候就不能照常理破案了。)

  ……

  這個時候我們就知道我們該告別大楝樹、小椿樹和麥子了──永別了,你這聖潔的門檻。我們該繼續尋找一下我們生活中和人群中的知音和長者了。這個時候大樹和麥子──我們家鄉的千年不衰的植物又告訴我們:

  「該去找一下你們的老梁爺爺了。」

  我們就是在這樣的引導和氛圍下,暫時離開了1969年又往前回溯了80年,在往昔歲月的河流裡來尋找老梁爺爺的身影。你在一股水流裡。你在一朵浪花裡。我們對你的尋找,就是對我們的拯救。我們要找到曾在村莊裡──就像在我們的暢想裡──那樣使用過暴力的長者──因為大樹和麥子和一切的事實都告訴我們:你們才是村莊裡最溫柔的人呢。你們性格孤僻又寬厚仁慈,你們兇暴猛烈又和藹可親,你們冷酷而又愛笑,你們強悍而又頑皮,你們架子大又架子小,你們視富貴如糞土而又清寒守貧,你們敵非敵友非友,你們堅持原則而又隨心所欲──你們一輩子就活了一個心情,是嗎?我的像大樹和麥子,我的像黑社會的教父一樣的老梁爺爺,當我們找不到大樹和麥子的時候,我們只有找到你,因為我們在遺傳上所感到的懷疑是:到底我們是不是你們土匪的後代呢?怎麼歷史發展到現在,弄得我們一點血性都沒有了呢?這是我們不能快刀斬亂麻,不能割狗的鼻子,不能在大堂工作一個姑娘,不能將一個看不順眼的暴發戶往他自己的方向盤上猛砸──而在時時刻刻擔心和擔憂著自己的一切你做著現在還擔憂這現在會給將來帶來什麼不幸的根本原因。最後我們就變得人不人鬼不鬼男不男女不女了。我們優柔寡斷和猶豫不決,我們仰天長歎和自愧不如,我們把我們的恐懼掛在自已的心上還不夠還要時時刻刻尋找一個外在的附著物,我們的麻煩和煩躁自己承擔不了一切還要靠轉嫁到別人甚至是自己的孩子身上來逃脫──於是我們就像我們的牛根表哥一樣,一輩子就成了一個說謊的孩子──在說謊中越陷越深,當我們正常說話的時候我們前後擔憂,當我們用說謊來解釋這一切的時候我們才有片刻的放心。一件小事,不用說謊,四兩翹千斤,你的肩膀能經得住。但是不行,非要用謊言越做越大愈演愈烈這時四兩就真的變成了千斤你就只好往外轉嫁和外卸了。你就只能去尋找大樹、麥子和老梁爺爺們了。事情就是這樣一個怪圈。──老梁爺爺,從您陰暗的躲藏多年的角落裡走出來吧。這時我們又突然明白,您也是形影相弔,您也是孤鬼野魂。您生長在距1969年這個人為的時間坐標還有七八十年,就像七八十年或百十年之後我們在生活中不能勇敢和豪爽一樣,您在七八十年前或百十年前的勇敢和豪爽是不是也是一種孤獨和苦悶的表現呢?我們從兩個極端走到一起就成了一個戰壕裡的戰友,於是我們的苦悶和孤獨也就相通了。我們再往前走一步就是您的勇敢和豪爽及片刻之間對暴力的運用,而您再往前走一步就是我們的苦惱、擔憂、煩躁、恐懼和脆弱。於是讓我們在我們的中間地帶在百十年後相互不見面的情況下相會和握手吧。我們本來不是一條河流裡的水,但是因為我們的不解和不通,我們反倒一脈相承。過去您一直生活在人民大眾之間,現在怎麼就不能和自己的後代子孫相溶呢?血濃於水,我們的老梁爺爺。一百年前你是一個叱吒風雲的土匪和黑社會大頭目,於是您就成了除惡揚善和如百年之後懦弱如我們的保護神。不管誰家出了問題都要找您,讓您摸摸他的頭。你總是拖著自己的充滿鼻音的腔調說:

  「不要緊,不要緊。」

  ──百十年之後,我們就感到是您摸著了我們的頭。是您對我們說:

  「把一切的不放心交給我吧。」

  「把煩惱留給我,你接著開心去吧。」

  ……

  百十年前你對遇到麻煩的衣衫襤褸的窮苦百姓說:

  「一切都會好的。」

  「孩子會找回來的。」

  「誰綁走的,讓誰送回來。」

  「這幾擔租子不用打了,不要再說我打不起還不上帳的話了。也不用再喝鹵水上吊了。喜兒也不用去黃世仁家了。這租子也不會再來要了。不要緊的老楊,接著買你的紅頭繩和包你的餃子去吧。」

  「把麻煩給我留下,你們踩高蹺去吧。」

  「半夜不會再有人砸門了。」

  甚至微笑著:

  「放心,他家的房子也會著火。」

  「他家的牛馬也會生病。」

  「他家的莊稼也是絕收。」

  「他家的門口也會掛著一條死狗!」

  甚至:

  「他家的門口也會掛著一具屍首。」

  「他家的門口也會掛著他自己的屍首。」

  ……

  正因為這樣,我們又突然明白,當你和藹地說完這些充滿鼻音的話,這些讓你摸過頭的人一個一個一批一批一茬一茬一代一代都從您身邊走過,當您將世上的麻煩一件件都在陽光下擺平。當世界上不在有人找您麻煩不再敢在您身邊存在──當這一天來臨的時候,世界上不就剩下您一個人了嗎?這個時候您因為長期沒有人找沒有麻煩的到來您是不是──僅僅在這個時候──對世界和人類也會產生一種沒有對手的孤獨呢?就好象世界上的一些偉人當他的敵人一個個都在他身前倒下眼前只剩下遊行的人民在歡呼的時候,他是不是也感到秋風起了身上涼了該加衣服了接著也對世界感到有些苦惱、擔憂、煩躁和恐懼呢?於是你一輩子英豪恰恰在這個時候對世界的現在充滿著擔憂您也就不能不管將來先幹好目前的一切了,您為了將來也要像我們屢次做的一樣犧牲現在,於是您開始瞻前顧後和猶豫不決──我們說恰恰是這個時候,在您片刻的猶豫和恍惚中,和我們一生的狀態是一脈相通的。──這就是我們談話的基點和方圓。雖然它是那麼窄小,就好象我們僅僅用一根細細的線來系住我們的童年,用童年來墜住三個龐大的氣球和我們黑黝黝的村莊一樣,但是它的意義和結果是那麼深遠──於是就有了你對我們村莊的開創。老梁爺爺,您是我們村莊的開創者和我們的先人和祖上──但直到現在,我們對於您對土匪和黑社會生涯突然洗手不幹要到一個荒涼的當時百里不見人煙的鹽鹼地上開創一個村莊的理由歸結到您說您感到自己老了,於是就為了自己的將來來到這地老天荒的一隅對於過去一刀斬斷為了子孫後代就開創了百十年之後才是一片綠洲的基業於是您也就是一隻在空中翱翔的鷹您銳利的眼光一下就看穿了百年的說法表示懷疑呢。我們同意其中的部分說法,我們知道您是一個放長眼量和一下能看穿百年的人在這一點上我們和我們的論敵沒有什麼分歧,我們感到不解和與人產生分歧的是,您就是開創村莊和放長眼量的話,為什麼不在原來的舊地──您在舊地是一個教父呀──而要跑到百里之外的不毛之地──賴出於《論語》,毛出於《大藏》,賴毛同姓──呢?我們覺得您說您老了和為了將來的子孫萬代僅僅是一個表面原因和您動員自己的親人的一個藉口,我們覺得您當時在內心的深刻激蕩僅僅是:

  在舊地您已經沒有什麼話說了

  舊地已經不需要您了

  舊地已經沒有您的敵人了

  ……

  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當時在您身邊的包括您後來的親人們,都上了您的當相信了您冠冕堂皇的表面原因而忽視了您的內心,於是我們也就有理由在這個角度上說,您當時是孤獨如百年之後的我們的。我們還是可以殊途同歸穿越百年時光重新拉起手說話的。老梁爺爺,當您從陰暗的角落裡再一次走出來的時,我們仍像百年之前一樣對您充滿著尊敬。您也像當年做教父時一樣,重新摸一下我們這些百年之後不爭氣的後代的頭吧,接著我們就一塊離開您的舊地來到您給我們開創的鹽鹼地上的新莊。單是看您給村莊報起的名字吧:明明是一個荒涼的新地,為什麼要叫一個「老莊」呢?是不是您從內心對於過去的一切浮華和無所不至無所不能的生活的一種深刻的懷戀呢?過去您動不動愛說的話就是──當時您說這話的時候是那樣地猶疑,您正背著手走在十九世紀末中國北方農村窗戶還是木格子木格子上還貼著一個公雞光線有些陰暗的土屋子裡──走著走著,您會突然停下來喃喃自語地說:

  「不行挖個坑埋了他!」

  「不行挖個坑埋了她!」

  「不行挖個坑埋了它!」

  「不行挖個坑埋了他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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