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三五六


  如果我們早知道這些,我們就不該在那裡和他陷到具體事物裡瞎鬧。鬧到鬧著倒是一下讓他忘了當初自己感慨的緣起和目標,開始一下陷入和降低到我們的具體和圈套裡,倒是一下從植物到了人間,開始在那裡反省和思考自己的錯誤了:

  「是的,我為什麼要說一切沒意思呢?」

  「我做飯了嗎?」

  「我洗衣了嗎?」

  「我刷碗了嗎?」

  「我刷馬桶了嗎?」

  「我打掃房間了嗎?」

  ……

  最後突然醒悟到自己的錯誤──原來錯誤在於自己的沉迷,在於自己的胡思亂想,在於自己的不覺悟,於是一下扇了自己一個嘴巴子,在那裡蹲下自己的身子說:

  「我怎麼這麼混球!」

  「我怎麼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我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

  「我哪根神經搭錯了!」

  ……

  接著在那裡大哭著說:

  「請你原諒我,是我錯了,我跟你看戲和聽歌劇去。我今後再不說這樣的話了。」

  這時倒是他的一時胡塗救了他的命,如果他像自殺以後因為一時清醒面對刑警和檢查官說出了他的真心話,如果他說:

  「我說這話和你沒關係,我只是針對植物。」

  「植物和做飯、洗衣,刷碗、刷馬桶和打掃房間有什麼關係呢?」

  那會怎麼樣呢?當時不懂事的我們,肯定憤怒得會上去給他一個金星四冒的耳趄子。

  多麼不懂事的我們呀。

  ……

  不,不懂事的還是我們。我們還是錯過了該說話而沒有說的時光、契機和年齡。我們當時雖然傷感、傷懷、敏感和抒情。但是我們把這一切都轉移成實用──當我們還處在實用階段的時候,我們怎麼能不出現自誤呢?──當時我們也不是沒有與植物對話,大椿樹就與植物說過話,但當時他的敘述和對話,又是多麼地實用、膚淺和與我們心裡所想的一切和要表達的一切南轅北轍呀。本來我們應該對植物說些我們和植物之間的話,我們要的是交流和響應,要的是空氣和水分,要的是天空和天空中飛過的一朵流雲,或是一些似乎和我們沒有關係其實更有關係的東西就好象人中的兩個好朋友在一起說話似乎說的是毫不相干的話但一切都已經交流了這時我們已經越過了實用的階段我們只是看著這朋友有這說話的氣氛也就夠了於是我們和植物也是東說一句西說一句東打一耙子西打一棒槌地那麼自由散漫地往前走走著走著前邊其實什麼都沒有但是宇宙的萬物已經出現在我們的跟前。過去我們總是在講蒼蠅和糞便之間的關係或是蝴蝶和花朵之間的關係或是蒼蠅和花朵之間的關係或是蝴蝶和糞便之間的關係現在我們看重的就不是這樣一種關係而是蒼蠅或是蝴蝶在吃得半飽半不飽的狀態下在天上飛舞的一種自由和美麗的線跡於是我們就想著它成了掛在天上的一道彩虹……我們和植物要說和應該說的大概是這些,但是我們當時──譬如大椿樹──對植物所說的,恰好和這些相反和違背,我們要的是一種功利和實用於是就朝庸俗的方向發展了。於是大椿樹不說還好一些,一說──這說就徹底破壞了說:你們要與植物對話,孕育了那麼長時間,弄得痛心疾首和痛不欲生,本來以為你們要生出一個大騾子和我們沒有見過的四不像呢,誰知道到頭來也就生出來和我們一樣的灰毛鼠呢?這不和人與人之間的對話沒有區別了?也不見宇宙和萬物靜籟和天籟地籟呀。我們不和植物對話還好一些,我們還認為和植物能說出什麼新鮮來──挑起我們的好奇心,現在經你們一說,我們倒覺得和植物沒有什麼好說的了──是你們的責任還是植物的責任呢?是本來就沒有什麼好說的還是你們沒有說好呢?──是我們沒有說好,是我們破壞了說,一切跟植物並沒有關係,本來應該有千言萬語,現在讓庸俗的大椿樹給破壞得水土流失和滿目瘡夷。本來不是這樣貧瘠的土地。不是我們不當其時,而是我們在一個適當的時機和契機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意識到這一點的人,一下又把它破壞得滿目瘡夷。他弄得太個人化和庸俗化了。他只想著自己而忘了植物,只想著眼前的利用而忘了天籟地籟的大境界。你讓我們學唱樣板戲,調笑一下呂桂花──幹一些這樣的人間庸常瑣事我們還能肩挑手提,但真把我們拉上陣,是騾子是馬拉出來溜溜,讓我們去幹這種天籟地籟的大事開闢一個大境界。我們還真是不能勝任將機會白白錯了過去;本來我們能幹一個大事,反倒弄成了小偷小摸;本來我們能橫掃六合,現在成了竊國大盜──本來我們已經到了一個十字路口,本來應該向東但我們卻朝了西,本來應該打狗我們卻打了雞,本來應該動倒是我們也動了但是最後的結果還不如靜呢──我們還不如不動不偷不揭竿而起和不打呢──一切還不如不說呢。因為我們的朋友和戰友大椿樹,在和我們一塊唱思念毛主席的歌度過樣板戲的三階段覺得應該向植物說些什麼的時候──他倒是和植物也夠親密的,一把就摟住了一棵大椿樹──這在植物中也算是大個兒的──剛剛還素不相識,現在一開口就像是多年的老相識一樣向別人提出了要求──這是一個月亮東升的夜晚,想起來一切按排得還夠周密的,他看著月亮從東方爬上來,爬到了自己頭上也爬到了椿樹頭上──就開始在那裡喃喃自語一開始是喃喃自語後來就是大聲呼喊地唱道:

  椿樹王椿樹王

  你發粗來我發長

  你發粗來成梁檁

  我發長來做新郎

  ……

  當時大椿樹已經11歲了,但他出落的個頭,還不到一米,就跟一個五歲的孩子差不多。我們和他在一起玩的時候,都懷疑他是不是一個小矮人呢?但他在那裡掙著脖子說:

  「你查一查我們的祖上,你查一查我的祖宗三代,看我們有小矮人沒有?」

  後來還是他娘聽說在月亮東升的時候,讓孩子抱一抱大椿樹,和植物對一對話,個頭也就長上來了,於是就有了這場實用和庸俗的對話──可我們的朋友大椿樹,你在做這一切的時候,你卻忘記這也代表著我們呀;有這樣的對話作為開始和先導,你讓我們接著再和植物說些什麼?你讓植物會怎麼想?原來你們苦心經營和苦口婆心要和我們說的就是這個?這個和我們有什麼相干呢?這能叫展開對話嗎?當你自言自語和喃喃自語地唱完這一切的時候,當你一開口就向椿樹提出這麼多隻對你有利而和椿樹毫不相干的要求時,你能讓椿樹說些什麼?椿樹後來如實地說:

  「當時我也是大吃一驚呀。」

  「當時我也是沒話可說呀。」

  「當時我也是哭笑不得呀。」

  ……

  比這更讓椿樹哭不得的是,大椿樹說完這一切之後,竟自作主張地又往自己頭上和椿樹身上抹了一碗米飯,說兩人吃過米飯以後都能飛速成長了。但這還不算事情的結束呢,這個低矮的小人在抹完米飯之後,又和植物沒商量不但和植物沒商量和他媽也沒商量地自作主張將自己的名字都改成了「大椿樹」。過去他的名字叫「劉屎根」。你讓椿樹又能說些什麼?──這就是我們和世上的植物打交道的開始。──當然這樣的交道打下來是不會有什麼結果的,最後弄得已經改了名字的大椿樹對我們還有意見:

  「你們不是說和植物對話有效果嗎?怎麼一點效果都沒有呢?」

  「我的個頭怎麼不見長呢?」

  「我的米飯不是白抹了嗎?」

  「我的名字不是白改了嗎?」

  「怎麼到了41歲,我還是一米五三的個頭呢?」

  ……

  30年後,讓我們一下也沒話可說。他倒開始在那裡唉聲歎氣──用這種外在的發洩方式將他的苦惱又強加到我們頭上。我們倒是大氣都不敢出。──本來我們要的是心靈的交流,你卻開始了實用的交往;本來是一個聖潔的教堂,你卻把他變成了嘁嘁喳喳的農貿市場。最後弄得不但大椿樹和植物結了仇,連我們再見著大椿樹或是植物,也有些理虧似了。但這還不算事情的結束呢,大椿樹不但在植物上對我們充滿了憤怒,最後連他在人間婚事上的不愉快也成了我們的責任。我們擺脫不了任何干係。椿樹之間說不清楚,人與人之間就沒有糾纏了嗎?正是人和樹之間說不清楚,才帶來了人和人之間的糾纏。我們的朋友大椿樹,到了21歲還是一米五O的個頭──這時大家就不叫他大椿樹了──名字也白改了,開始叫他矮腳虎,於是在他和未婚妻見面那天,對方出場的卻是他未來的老丈人。老丈人看到他這樣的個頭──老人家思維也像蝙蝠一樣翻轉跳躍──不是首先從他的發育或是與植物對話角度去追究,而是另闢蹊徑開始懷疑他的智力是不是也有問題呢?等老人家找到這個思路和新的發現之後,他首先就被自己的發現震撼和感動了,就好象我們終於發現了植物和我們的關係我們應該展開對話當然這個時候什麼都已經晚了而他這個發現又不同於我們因為他的女兒還沒有出嫁和生米做成熟飯一切還不晚於是他就更有理由比我們興奮於是他就在那裡興奮地眨著自己的鬥雞眼和豇鬥眼,就像當年呂桂花的爹爹一樣──在我們的故鄉,有多少這樣不著腔調的爹地呀──開始在那裡激動得背著手在屋裡和我們的戰友和朋友大椿樹面前──雖然我們在歷史上有過重大的原則分歧我們從來沒有好好配合和合作過,但是現在我們還是願意從道義的角度站到大椿樹或矮腳虎一邊。你這樣一個老雜毛!──走來走去。這時他多麼想出奇制勝地給自己找一個論點和論據,馬上證明面前的大椿樹是一個傻瓜蛋。等他走到第15圈的時候,他終於來了靈感,突然停到大椿樹面前──單就這架式,也已經把大椿樹嚇了一跳──,突如其來和突然襲擊的問:

  「一隻扁嘴兩條腿,三隻扁嘴幾條腿呢?」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