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三五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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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發覺了自己的失言,因為他正趕著去接見一個外國元首呢,於是又對左右故作開玩笑地說──這次倒讓人看出是假的: 「小時候和白石頭一塊玩,沒有發現他有這個優點。我們打架的時候,他總是在一旁看衣服;我們到村西池塘裡游泳,他也總是在看衣服。現在變得無所畏懼了?在游泳中也學會游泳了?」 但接著在接見外國元首時,他也變成了白石頭,總是在那裡側耳傾聽,自始至終沒發表任何評說。等這個外國元首退休之後,在回憶錄中寫到這一場面時寫道: 看到他在那裡只是微笑著傾聽而一言不發的樣子,我當時認為他是一個傻子,過後才明白這是一個泱泱大國之尊的和藹和謙虛,話都讓我說了,說什麼他都點頭──世界上哪裡有這麼虛懷若谷的領導──真是人民的福氣──和國與國之間的對話呢?也許這就是他們語言中所說的大智若愚吧? …… 當領導人讀到這個回憶錄的時候,竟在那裡開心地笑了。他提筆在這段回憶錄旁批道: 其實不然,我當時若有所思。 接著還不足興,又批道: 我正在傾聽1969年春天裡斑鳩飛舞的聲音。 …… 記得當時在斑鳩飛舞的聲音中還有一種不協調的伴奏呢,那就是禿老頂一邊倒騰著小腿跑,一邊嘴裡「嗶裡叭啦」吹著一個他個人擁有的琉璃喇叭──琉璃喇叭中間那一片上下起伏的可憐的薄玻璃,就有我們的空氣中振動。這伴奏既有點像30年後足球場上的聲音,又有點像當時樣板戲的舞臺上在演員拖腔後伸出來的兩隻大喇叭,在那裡「嗚裡哇啦」地吹上一陣。我們在這琉璃喇叭的伴奏聲中,開始和斑鳩共同奔跑、飛舞在青青的麥草地上。我們樂而忘返。我們樂不思蜀。沒有這只琉璃喇叭,也構不成當年捉斑鳩的氣氛,但是30年後,我們只記得當年的斑鳩和自己,卻忘記了這只琉璃喇叭。在 我有嘉賓 鼓瑟吹笙 的時候,也忘記了當年提供這只喇叭的禿老頂。我們也是過河折橋,我們也是忘恩負義。還是有一次白石頭和禿老頂在一起談話──故人相見,白石頭又在那裡有些激動和人來瘋,有些喃喃自語和犯了老年癡呆症,又開始說起了30年前的春天、花朵、夕陽、暮色、炊煙、聲音、青青的麥苗和飛舞的斑鳩、或是青青的斑鳩和飛舞的花朵……但說來說去,就是不見說到那只琉璃喇叭。最後還是禿老頂憋不住了,終於伸出他那只已經被炸掉三個手指30年後就成了一堆肉疙瘩的左手──但禿老頂也已經成熟了,又似乎是漫不經心地說: 「記得當時還有一隻琉璃喇叭吧?」 白石頭當時就楞在了那裡。等終於想起來後,又好象是自己有了一個什麼新發現──過去的往事就更加洶湧和澎拜了,馬上在那裡手舞足蹈地說: 「可不,我們怎麼一下就忘記了那只喇叭呢?說起來那只喇叭──公平而論,並不比冬天的雪、豬血,秋天的瓜田和夏天的樣板戲給我們帶來的啟發和愉快少呀,它們本來是應該具有同等的地位呀,怎麼最後弄得只有冬天的雪和血、只有瓜田和樣板戲,只有斑鳩而拉下了琉璃喇叭呢?這也是一個冤案呢!這也應該平反呢!這也應該大書特書呢!……」 說到這裡白石頭突然有些醒悟了,開始猶疑地問禿老頂: 「那只喇叭──作為30年前的春天的道具──是你提供的吧?」 這時禿老頂自信地點了點頭:「可不,是那年春上俺姨串親戚送給我的。」 又說:「俺姨沒來之前,你們誰見過琉璃喇叭呢?」 「俗話說:琉璃喇叭還吹三吹呢。我們卻吹了整整一個春天。」 白石頭止住禿老頂的話頭,又在那裡激動了,甚至拍了一下禿老頂的禿頭: 「那就更應該大書特書了──這倒不是從我們之間的私情出發,當時的喇叭不管是誰提供的,都應該在歷史上留下一筆,不然冬天,秋天和夏天都有道具,單單到了萬物復蘇的春天就缺了一塊──天缺一角──不成?──不管從哪個角度出發,那只琉璃喇叭再也不能埋沒了。──我說剛才說著說著和寫著寫著就有些不對勁開始感到沒勁了呢,原來是忘了一隻琉璃喇叭。──請禿老頂表哥原諒──因為我從當年的季節一入手,就亂了層次,不是按春夏秋冬的秩序走,而是為了大雪滿弓刀的方便,一下就紮到了冬天裡──秩序亂了,程序顛倒了,於是一錯就不可收拾,就不是春夏秋冬而成了冬秋夏春了,就忘了這只琉璃喇叭了。──現在到了還它一個應有的歷史地位的時候了!」 看著白石頭在那裡說得激動,禿老頂又有些得寸進尺和得隴望蜀,開始在那裡拉開架式擺上了老資格,開始用慢悠悠的拖腔──而且還自顧自地點上了一根煙──說: 「說到歷史地位,我覺得我這只琉璃喇叭不單應該和冬天的雪和血、秋天的瓜田和夏天的樣板戲擺到一起,你就是把它和你到三礦接煤車、給五礦打電話接著和五礦那只大喇叭擺在一起也沒有什麼不可以!……」 這時白石頭頭腦就有些清醒了。一下才覺得事情有些不對頭,如果再不控制和壓抑一下,就有些矯枉過正和將歷史整個給翻過來的可能。於是首先壓抑住自己的激動,在那裡故伎重演地開始一言不發,只聽禿老頂訴說。似乎是在傾聽,又似乎是首先回到了當年──無法顧及眼前的評價,或對眼前的評價無可無不可。這倒一下把禿老頂給弄毛了,突然停在那裡不說了。這時白石頭才──也──自顧自地點上一根煙,也開始慢悠悠地用著拖腔說: 「你要這樣的要求,我就沒辦法嘍──喇叭重要,但喇叭不也就是一隻喇叭嗎?它不就是捉斑鳩時一種的伴奏嗎?──斑鳩是主題,還是喇叭是主題?連斑鳩都超越不了,何談其它?──你是要惡僕欺主嗎?──要把它的地位放得過高,人們就要這樣反問了。──本來把它和冬雪和豬血、瓜田和樣板戲放到同等的地位,我都懷疑大家會不會有看法,冬雪和豬血、瓜田和樣板戲,畢竟都像斑鳩一樣是一個主題,能夠代表一個季節,你這只給主題伴奏的小喇叭能代表一個季節嗎?我看能把它和樣板戲裡的伴奏喇叭放到一起就不錯了,怎麼又要和三礦的煤車和給五礦打電話和五礦那只大高音喇叭相提並論呢?喇叭相似,但聲音不同呀──我倒不是非要說我那個煤車和喇叭有什麼特別高深、與眾不同和高不可攀的地方,我只是想說具體事物還要是要具體分析,不要畫虎不成反類犬。我評價不了你的琉璃喇叭,我可以不評價嘛;我提不起這只琉璃喇叭,我可以不提嘛──現在我才明白大家為什麼要把它忘記,原來它是一個惹不得的馬蜂窩──既然這樣,我知錯就改好不好?我提錯了和評價錯了,我現在用Ctrl+Y把它刪了不就成了?既然我吃不了這饃要兜著走,我現在乾脆不吃不就成了?既然我降不了這大個兒,我乾脆不降不就得了?……」 接著白石頭真在那裡摔盆打碗,真要從計算機上將上一段刪去。禿老頂這時就傻了眼──權力在誰手裡掌握著是多麼重要哇,也感到自己剛才要求得太過分了,有些過高地估計了自己的琉璃喇叭和過低地估計了白石頭清醒的速度──看似患了老年癡呆症,誰知一到關鍵時候清醒得還挺快,於是態度馬上來了個180度的大轉彎,開始恬著臉故伎重演地用開玩笑的口氣來解脫自己,開始做出挽狂瀾於即倒的樣子,上去一把摟住白石頭笑著說: 「看,說著說著你就生氣了。我說錯了好Hh?我把自己說高了好嗎?你現在不用把我這喇叭放到煤車和五礦喇叭的高度了,只放到冬天的雪和塞外的雪、冬天的血和老得的瓜田和郭建光的樣板戲裡也就行了。」 又用開玩笑的口氣給雙方找臺階: 「開句玩笑,你就當真了。一說三礦的煤車和五礦的電話,就像是挖了你的祖墳一樣。現在是你操刀,過去小劉兒操刀的時候,可不是這麼不經玩的。」 這時白石頭的情緒還沒有轉過來呢。還在那裡攤著手說: 「你要說小劉兒好,那你現在找小劉兒去好了。」 禿老頂又知自己說錯了,只好又在那裡恬著臉說: 「小劉兒已經像納伊夫一樣退休了,我找他還有什麼用?事到如今我只能找你了。就請老弟高抬貴手,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現在看過去,就算為了我崩掉三個指頭的左手,你就把我的小喇叭放到適當的位置吧。」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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