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三五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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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我們說一說那春暖花開的春天吧。在這1996年的春天就要來臨的時候。遠看一切皆無,近看草木青青。春暖江水鴨先知。看不清的野花,開滿了我們的田野。花團錦簇的桃花,燒紅了我們的山崗。一望無際的油菜花,溽黃了我們的大地。連蚯蚓都醒來了。各種冬眠的小動物都從泥土裡露出頭來掙扎搖擺著它們的身子向我們露出了猙獰的微笑。30年前,在這草木驚心的季節裡,連我們一群小搗子都一下變得靦腆了,一下子對前途和未來失去了把握。一節節往上生長的草木,就茂盛在我們身邊;蔥蘢花開的現實,就擺在我們面前──30年中,在人生征途上培養過我們的人都一個個開始故去了,世界上開始漸漸留下光禿禿的我們。當你們一茬茬一代代罩到我們頭上的時候,我們因為這頭上一層層和一茬茬的覆蓋被壓得透不過氣來而感到憤怒:有你們在我們頭上,哪裡還有我們的出頭之日呢?哪裡還有我們這群搗子的春天呢?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之天下──都是一層層一茬茬成年人的天下,到處沒有我們的插腳之地。但是突然有這麼一天,頭頂上的一層層和一茬茬開始不存在了──你不存在和不籠罩得這麼突然讓我們措手不及,我們一下就感到光禿禿的就好象冬去春來的時光我們一下摘下頭頂的棉帽子一樣還有些不習慣呢。有籠罩和覆蓋的時候我們討厭這種籠罩、覆蓋感到是一種壓迫,當這籠罩和覆蓋一下子退去因為這種退去世界開始在我們面前露出猙獰的真面目時,我們才突然覺得要單獨面對這個世界和面對我們已經長大了已經是成年人了這個事實的恐懼。同時,當成年人因為他們的退去把世界交到我們手裡的時候,我們才感到時光的流逝真他媽的快其實這個時候我們已經錯過了成年人的年齡腿腳也已經感到不靈便了自己也已經開始提前患上老年癡呆症了。這個時候我們才感到把世界交到我們手裡看著世界上都是我們這群提前患上老年癡呆症的人在把握今日之域中到處走的都是我們的人也同樣恐怖。不比上一茬老態龍鍾的人走在這個世界上好到哪裡去。這時我們就懷疑這個世界單純是因為時間在行走嗎?這是一種真實嗎?我們過去那麼討厭和反抗過我們的前輩。但是當我們成為前輩的時候,我們又對這些已經不存在的前輩感到格外的傷感和懷念呢。這個時候我們又會怎麼看待和對待那些跟在我們屁股後頭又在一茬茬和一層層成長的後來者和小搗子們呢?就像當我們身處1996年的時候,如何看待1969呢?我們能因為顧及他們而捨棄自己嗎?我們的前輩沒有那麼做過,你們肯定也不會那麼做。那麼多性格非凡的前人在臨終的時候都露出了一根狐狸尾巴想你也不會例外。只是:等你們露出狐狸尾巴的時候,世界也就露出了倪端你們的末日就要到了──離你把手裡的一切交給後來搗子們的日子也就為時不遠了。這個時候你再回首過去,你唯一能夠說的也是前人已經說過的當時你看起來毫無新意現在你才有了深刻的理解覺得這句話說得是多麼地不俗、寬容、深刻和讓人思量,它就是2049年的春天裡相繼離去的禿老頂、大豬蛋、大椿樹、小劉兒……等人說的──有這麼一幫弟兄都在同一個春天離開這個已經讓人感到庸俗和討厭的世界,對於他們也是一種溫暖和安慰──大家一句共同的話就是: 扯淡。 除了這句共同的話,禿老頂還說: 「原來一直以為長輩不懂事,後來才知道長輩什麼都知道,他們就是不說罷了。」 大豬蛋說: 「恐懼原來就像夢裡的一窪水。」 大椿樹說: 「現在我理解春天了。」 最後離開這個世界的小劉兒一輩子胡塗,這個時候竟用那麼家常的語言,說出了讓大家終於為他轉變而欣慰的話來。他說:「熟悉的人和事都已經離去了,我還留著幹什麼呢?」 雖然這句話讓後來得勢的搗子們有些不高興,但是因為他說過這句話就欣然離去了──對於後來者也是一種解脫,於是他們也違心地說小劉兒終於懂事了──能得到這樣蓋棺論定的評價,對於糊裡胡塗一生的小劉兒大爺來講已經是不容易了。因為他在人生的最後幾年,已經從精神上墮落成一個撿爛紙的拾荒人地步了。──在他腦子清醒的時候,他喃喃自語地說,其實他人生的最大理想,是能夠到故鄉一個鄉鎮工廠門口去當把門的大爺。但這個時候他已經病入膏肓了。──由於他在某些方面還有些貢獻,現在也算一個德高望重的社會賢達,後來的一個領導人其實這個人也就是前朝某個搗子的轉世趁著春節之前到醫院的病房裡去慰問他,他在那裡抓著領導人的手喃喃地說: 「這個工作我能幹好呀。誰給我叫一聲『大爺』,我就讓他過去;誰對我態度不好,我就不讓他過。」 在這種嚴肅的政治場合,說出這樣不著腔調的話,讓電視臺的記者都大吃一驚,這怎麼象全國人民轉播?沒想到這個時候領導人也心有靈犀,為了這句喃喃的話,竟突然有些傷感,他在那裡握著小劉兒的手說: 「大爺,其實我也想去幹這樣的工作。」 接著又說:「現在我給你叫一聲『大爺』,你就讓我過去吧。」 …… 誰知當天晚上新聞一播出來,效果竟出奇的好,領導人一下因這出人意料的回答威信往上提高了三個百分點。因為一個想當把門老頭的公僕,還能不是一個為人民服務的好公僕嗎?還能不對我們的國家盡心竭力嗎? …… 春風楊柳,拂掃著我們的生活。蟲兒蟲兒你說話吧,鳥兒鳥兒你唱歌吧,大雁大雁你飛走吧,斑鳩斑鳩你回來吧。我們一人手裡拿著一個小瓶,在那青青的麥地裡攆著飛舞的斑鳩奔跑。我們把飛舞的斑鳩捉到瓶子裡,拿回家壓到我們的尿盆下,等著第二天娘去喂雞。一望無際的青青的麥田──麥田裡還長出許多嫩綠的青菜可以下飯呢,燒得西天通紅的火雲,炊煙四起的村莊,暮色中孩子們在遠處的呼喊──30多年後,白石頭還在京城家裡的陽臺上聽到這些呼喊呢。這種不絕於耳的陣陣呼喊,構成了白石頭愛靜而傾聽的習慣。有時和朋友們在一起談話,看他在那裡靜耳傾聽──一言不發,身子向前傾著──似乎是在傾聽朋友的談話,但一場話談下來,讓他複述一遍,他往往又不得要領,重要的他都給漏過去了,枝枝節節他倒記在心中。這時朋友們就有些不滿意了,說你在那裡聽什麼?白石頭就不好意思地笑了──一般他是不暴露自己的,現在也是被逼急了,逼到牆角和一隅,只好實話實說地說: 「我在那裡聽斑鳩呢。」 朋友就以為他又在拿著往事故作深沉,或者是一種矯情也不過分頂多算是不著腔調,於是對白石頭不屑地搖了搖頭。說: 「我們還不如一個斑鳩嗎?」 「我們是斑鳩嗎?」 「這孩子越來越矯情了。」 「這孩子本來挺老實的,現在變得有些做作了。」 這倒讓白石頭急了。等朋友走後,他往往要粗暴地說上一句: 「世界都變成了這樣,你讓我怎麼不做作呢?」 「我真是在聽斑鳩。」 有時在酒店的大堂裡,隨著飛揚的音樂,他聽著聽著,就在那裡入了迷,這時耳朵裡只剩下音樂而忘記了朋友和他的談話。朋友一場話談下來,見他沒有任何反映,臉上只是露著對音樂的傻笑,這時朋友倒是比他過去聽斑鳩還能原諒他一些,畢竟他不是拋棄朋友回到往事而是在重視朋友身邊正在發生的音樂。於是朋友就不追究談話了,還對白石頭有些善意的讚揚: 「白石頭是越來越醉心於音樂了。你從音樂裡聽到了什麼呢?」 本來白石頭老實地回答應該是: 「我聽到了斑鳩在暮色的麥田裡飛舞的聲音。」 但是接受以前的教訓,他不敢這麼老實說話了──這時的白石頭,早已明白說謊的益處。不說謊的時候,往往不能過關;隨便撒它一個謊,倒是能瞞天過海。本來他在聽著斑鳩的同時,還想起了村裡的表姐和呂桂花,但他一臉嚴肅地說: 「我聽到了萬象的聲音。」 於是大家給他鼓起掌來。說這句話回答得既深刻又有力量,從音樂中聽出了萬象。但是久而久之,大家見他一次次回答的都是萬象,萬象成了他的避風港,就發現了其中的破綻──原來他又是在糊弄我們,又開始有些不滿意了。於是等他下次再回答: 「我是在聽萬象的聲音。」 大家就不鼓掌了。倒在那裡鼓著眼睛看他。漸漸大家都不理白石頭了,背後說: 「白石頭怎麼墮落到這種地步了?一次次都在撒謊。」 「聽他10句話,能有一句話是真的就不錯了。」 當這話傳到白石頭耳朵裡時,白石頭倒是發怒了: 「我說實話你們說我矯情,我說假話你們又怪它不真,你們到底要我怎麼樣呢?」 於是在那裡歎息:「做個人是多麼地不容易呀。」 聽到這句話,大家倒是馬上說:「這恐怕是他說的唯一的懷有真情實感的實話了。」 到醫院看望白石頭的那個領導人聽到大家的議論──也是久而久之,傳到了他的耳朵裡──聽說現在的白石頭說謊成性,說真話就像假話一樣,說假話倒是像真話一樣,在那裡脫口而出: 「沒想到這白石頭還真是一個天才。」 「連他說過的把大門,看來也不能當真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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