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三五四


  但是,現在再找適當的位置,也適當不到哪裡去了──本來還可以適當,現在就更加不能適當了。一個大好的春天,沒有喇叭點綴又怎麼了?沒有喇叭春天就不來了嗎?斑鳩就不捉了嗎?「嗶哩叭啦」的一個琉璃喇叭,還想風光30年嗎?──但是,如果從歷史唯物主義的角度看,當時的喇叭還是起到了呼喚春天、麥苗、斑鳩、炊煙和暮色的作用。沒有這只琉璃喇叭,還是使我們的春天萬馬齊喑,還是給30年後的回憶少了一點春天的具象。依稀記得因為這只喇叭的到來,確實使我們興奮過一陣子;為了拿到這支琉璃喇叭親自吹一下,讓它「劈吧」「劈吧」在自己手裡響兩聲,我們當時要看禿老頂半天臉色呢──要不禿老頂怎麼會在30年後重提這支喇叭時那麼興奮和要找回它的歷史價值呢?從某種意義上說,當年這支琉璃喇叭,對於禿老頂在一群小搗子中間地位的提高,真是有些三礦的煤車和五礦的電話之于白石頭的意義呢;但是因為時過境遷,因為一切歷史都是為了給現實服務這個歷史特性,為了大家的安定同時也是為了不使禿老頂過於昏了頭,我們就不要再在歷史的汪洋中拼命打撈一隻小喇叭了──但當時拿著這只喇叭,吹起來該用多大的力氣,是大了還是小了,是左了還是右了,我們都要局促不安地請教禿老頂半天呢。禿老頂精心地守在喇叭口上,威風地叱呵我們:

  「千萬不要給我吹炸了,吹炸了你們可賠不起!」

  ──並且,當時吹過這只喇叭和沒吹這只喇叭,在田野上奔跑起來就是不一樣;就像在足球場上吃過興奮劑和沒有吃興奮劑奔跑起來速度就是不一樣一樣──這才是喇叭的魅力呢。當時禿老禿拿著小喇叭跑到哪裡,我們就齊刷刷地跟著他跑到哪裡──禿老頂簡直成了一個斑鳩王。我們擁著禿老頂在麥苗裡像一陣風一樣忽來忽去。──本來不說三礦和五礦,照琉璃喇叭的歷史本相,和冬天的雪和血、和秋天的瓜田和夏天的樣板戲打一個平手還是沒有問題的,但是因為30年後喇叭主人的一時失誤,就使喇叭跟著他前功盡棄,似乎和雪和血、瓜田和樣板戲平起平坐都有些氣餒和理虧──你也是吃了禿老頂的掛落呢。你也是千年的修行現在被禿老頂毀於一旦呢。本來還是可以大書特書的,現在倒要草草收兵了。本來還是一個公眾的歷史遺物──可以放到歷史博物館,現在倒成了一個私人廢棄品了。──把白石頭惹惱了有什麼好處?就好象在樣板戲中本來你還是棵青松,現在倒自己把自己弄成了一頭大蒜。本來還是一頭老虎,現在倒成了一匹犬。本來還是一頭貂,現在倒成了一隻灰老鼠。本來30年後我們還想重新吹一吹當年的琉璃喇叭,現在你把大家弄得都不好意思了──什麼叫自我毀滅呢?這才叫自我毀滅呢。──只是等白石頭的氣徹底消了,親眼看到喇叭經過興衰變遷已經變成了一頭蒜,一匹犬,一隻小老鼠和一匹落水狗和一頭死豬,已經蓋棺定論再也翻不了身和翻不了案了,才將過正的歷史再一次矯枉過來,將顛倒的歷史又顛倒過來,說:

  「琉璃喇叭還是要說的。」

  「在1969年的春天裡,那只琉璃喇叭也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昵。」

  「吹著那喇叭,攆著斑鳩,甚至比看樣板戲還讓人興奮和激動呢。」

  「一場喇叭吹下來,能出一身汗。」

  「現在怎麼就找不著那樣的琉璃喇叭呢?」

  「如果能找到那樣的琉璃喇叭,現在我還想吹一吹呢。」

  ……

  在不同的場合這樣說過幾次,琉璃喇叭才重新抬起了頭,才重新讓人們插到了1969年的春天裡。說起1969年的春夏秋冬,我們在說過雪花和豬血、瓜田和樣板戲之後,終於也可以在末尾說一下琉璃喇叭了。它出現在1969年本來是理所當然現在因為人為的曲折它的出現倒讓我們覺得有些出人意料了──於是你只好忝居末位和忝在相知之列。

  附錄一

  白石頭在自己的備忘錄上寫道:

  下次給女兔唇回信的時候,記著寫上:

  等你在上海開法式酒吧的那一天,我送給你一隻琉璃喇叭。

  附錄二

  有人問──不一定非是禿老頂,恰恰是和禿老頂無關的人──:

  「當時白石頭取代小劉兒的主要原因是什麼?」

  答:「主要是小劉兒像禿老頂的琉璃喇叭一樣出現了自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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