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三五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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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們和18個傷病員還是有區別的。雖然都是受傷之後的堅強不屈,但是因為我們受傷部位的不同,你們受的是外在的槍傷,我們受的是心中的創痛,於是我們在豪爽的同時,也不像你們那麼乾脆呢。我們在豪爽的同時,還有一種對從無見過面的朋友和從來沒有見過的遠方的呼應和懷念呢。還有一種「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的感覺呢。我們在唱出豪情的同時,還生髮出一種溫柔、懷念和迎接的意味,於是它就和前邊的傷感和恐懼有了遙相呼應的效果我們的感覺就進入一個自己的信道而不是別人的歌詞。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唱出的才是自己的歌而不僅僅是樣板戲。我們唱的不單有前臺還有後臺,不單有指導員還有阿慶和阿慶嫂,不但有這齣戲裡的阿慶和阿慶嫂,還有別的戲裡的鐵梅和喜兒呢,不但有戲之內,還有戲之外月光之下的小便。不但有與這戲有關的一切,還有和這一切沒有關係的朋友和親人呢,不但有已經出嫁和就要出嫁的表姐,還有已經和我們離婚的呂桂花和已經被窗戶拍死的牛三斤呢,不但有這些我們認識的親人,還有那些我們不認識的大路上行走的所有面善和和藹的人──親愛的叔叔大爺們,我們肯定能一見如故──甚至包括那些我們一見就發怵的人,現在也在我們的思念之中。30年後,白石頭在一次酒宴上碰到一個徐娘半老的女人──飯前飯後,都對這女人照顧得格外體貼;酒沒喝完,就主動給她加滿了;話沒說完,就給她找好落腳的餘地又挑出一個新的話頭;酒宴結束了,白石頭又彬彬有禮地替她穿上了外衣。這女人被白石頭弄得興奮異常,以為徐娘半老又找到了知音千年的鐵樹今天又開了花──要梅開二度了嗎?於是在穿好衣服之後沒有立即走人,站在那裡像剛才談話一樣等著白石頭再提出新的安置──總不能挑動半天而沒有結果吧?但是這時白石頭彬彬有禮地說: 「請你回家之後,特別地替我感謝你丈夫。」 這女人一下楞在了那裡。以為是白石頭對她的戲弄。於是脫口而出毫不冷靜地問: 「為什麼?」 白石頭答: 「上次在一個飯店的大堂裡陌路相逢,他對我竟是那麼地和藹可親!」 這個女人馬上從另一種庸常的意義上來理解這句話,以為他說的不是事實和他的真實的心情,而是對她年齡和徐娘半老的後悔──挑動了半天,又懸崖勒馬了,於是就大怒──還好,出於身份和教養,沒有跟他馬上翻臉和破口大駡,而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後蹬著自己的高跟鞋「蹬蹬」而去。一下倒是把白石頭尷在了那裡。這時有朋友上來勸他,說: 「這樣的女人,不要理她。」 或者:「這樣的女人,你招她幹什麼?」 或者:「沒看人家多大年齡了?」 或者:「你這戲做得是過頭了一些。」「換誰都得跟你急。」 連朋友都把這事當成了假戲真做。這時白石頭由衷地歎了一口氣,自言自語和喃喃自語地說: 「我說的一切都是真的呀。我是真想感謝她的丈夫。30年前我就想感謝這種人。不將這種感謝表達出來我就如鯁在喉。為了表達一個感謝也真是為難呀。如果我直接給他本人打電話,他肯定不會當真,以為我在戲弄他;今天見著他夫人了,我以為找到了一個曲折的機會──這就不是兩點論而是三點論了嗎?這就不存在誤會了吧?這就可以通過傳導把對一個人的感激傳導到另一個人身上了吧?──誰知弄來弄去,還是被當成一場誤會和戲弄了。」 但在30年前,我們卻毫不自知地將我們的友善、思念和感謝表達給了天下所有的人。親愛的人啊,都聚集到我們的打麥場上來吧。我們甚至有一種: 呦呦鹿鳴 食野之蘋 我有嘉賓 鼓瑟吹笙 的感覺呢。這就使我們的豪情不空洞了。這就使我們的豪情從郭建光空洞的口號和概念中飛升出來了。──誰知30年後倒讓白石頭自食其果呢?在30年前,當我們度過了擔憂、恐懼,豪情和溫柔之後,我們的情緒還沒有結束呢,我們還有一種經過分離、流落、千難萬險和千山萬水之後尋找和重逢和情緒要表達呢。我們要求的不但是恐懼和豪情──單單有這些過程是不夠的,我們還需要在結尾的時候來一個中國戲劇中的傳統的大團圓。單單有一種尋找是不夠的,尋找之後還得有一種重逢。只有等我們安全地度過這感情的三階段雖然歷經艱險最後也算團圓和重逢了平安著陸了我們才覺得在鄉村打麥場上的一個夜晚沒有虛度然後才能心安理得地安然入夢呢。睡覺之前想一想,恐懼度過了嗎?度過了;豪情度過了嗎?度過了;尋找之後,有了團圓和重逢嗎?有了;生活中的一切苦甜酸辣──一生的過程讓我們一晚都經過了,最終還能平安著陸和平安健在;好人一生平安;大哥大哥你好嗎?好;你到底有幾個小妹妹,到處都是;只要你能過得好,過得不錯;你現在到底在哪裡?我現在就在打麥場……於是也就安然和幸福地合上我們十一二歲的聽著樣板戲長大的一代少年的眼睛了。我們困了。──在一個貌似單調的年代裡,我們過得一點也不單調反倒更顯得豐富多彩。──那麼這個經過尋找又得到重逢的辛酸而又起伏的大團圓結局從哪裡來呢?從《白毛女》中來。爹死了。娘嫁了。情人走了。地主把她強姦了。一個人逃到了大山裡。在山洞生下一個孩子。一塊石頭將孩子給砸死了──理由僅僅是:不給這強姦者留後代。三年過去了。頭髮一縷縷變成了白色……終於,太陽出來了。地主被打倒了。情人回來了。接著就開始尋找喜兒和白毛女。恰恰在山洞裡給找著了。在太陽出來的時候,喜兒走出了山洞,情人大春穿著一身嶄新的軍服站到她的面前。這個時候她能說什麼呢?這個時候她能唱什麼呢?人間的辛酸和悲歡離合都集中到了這裡。你也是百感交集。於是我們心中的姑娘和喜兒──這個時候18棵青松誰不想變成大春呢?誰不想毫無風險地事後保護一下她呢?──當初地主搶她的時候你幹什麼去了?──但是我們的喜兒已經原諒了這一切。她歷經艱險現在什麼都想通了。她達到的境界倒是比大春還高出一籌。不再計較過去和往事了。成群結隊的鄉親們湧到了她的面前。這時她倒產生了懷疑:這一切是真的嗎?眼前的一群人是誰?這個穿著嶄新軍裝站在她面前的人又是誰?──她一下反倒迷糊了。這時鄉親們流著熱淚高唱著提醒她──這一段主要由大豬蛋和大椿樹合唱: 太陽出來了 太陽出來了 哎嘿依喝呦 黑暗的日子過去了 燦爛的今天到來了 …… 接著大家一聲長喝和長和: 太陽出來了 太陽出來了 …… 這時大家輪流扮演喜兒──這時的喜兒竟把大家和大家的合唱撇開到了一邊,只認真想著面前穿軍裝的那一個人──倒是在這一點上,大家對喜兒稍稍有些不滿意,這把合唱和提醒的我們置於何地?但是由於戲文是這樣規定的,而戲文是什麼對於我們又是不重要的,所以我們也就不與她計較就由著她的性兒唱了──倒是這唱詞一出口,它的柔情和執著,一下又讓我們感動和投入了。我們輪流唱著: 看眼前 是誰人 又面熟來又面生 (多麼深刻和無處不在的人生哲理。也就不去說它了。) (接著突然喊叫:) 他── 他是大春── …… 涼風習習的打麥場上,最後我們把結局歸結到喜兒和大春身上,懷揣著兩個人的重逢和激動,忘掉了自己的一切恐懼和煩惱,憂愁和哀傷,豪爽和溫柔──開始在一堆麥秸中入睡了。 (當然在溫柔和煩惱的夏夜裡,我們也相互啟發地一個個學會了自瀆和手淫。世界上的第一次,給了我們多大的搖動和震撼呀。而往往這又和樣板戲中的女主角有些聯繫。從這個意義上,雖然不管處在什麼年代我們都能學會這一點就好象我們歷來不同意偉大的時代才能造就偉大的人物這一論斷因為事實上和歷史上恰好相反倒是不怎麼樣的時代紛爭亂世才能造就偉大的人物一樣,或者說偉大的人物生長在什麼時代才是那個時代的幸運的角度來說,我們也得感謝1969年的革命歌曲和革命樣板戲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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