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三五〇


  我們鄭重地點了點頭。

  「聽上去你們唱得還是挺動情和挺激動的。」

  我們鄭重地點了點頭。

  「你們唱著唱著都哭了吧?」

  我們鄭重地點了點頭。

  ……

  雖然你們說的一切都不著邊際和隔靴搔癢,但是你們說得都對。於是我們又在這裡毫無分歧地達成一致了。──也下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覺得思念毛主席的《南飛的大雁》的歌詞只有兩段是不夠的。我們的思念怎麼能用兩段概括呢?怎麼能讓這些情緒攔腰斬斷和戛然而止呢?──大雁南飛之後,我們的思緒到了無邊也就穩定和踏實了。我們飛躍了將來、無邊、宇宙、生死、異性、呂桂花、表姐──在這一切敏感、傷感和傷心的情緒暫時過去還沒有捲土重來的空擋裡,就好象我們成年之後在兩個恐懼之間的空檔裡一樣,我們集體都放下心來了。一個風潮剛剛過去,另一個風潮還沒有來臨呢。也就在這個時候,我們突然又爽朗起來。不要以為我們的童年全是憂愁的歲月,我們在憂愁和憂愁之間,也有笑語歡聲的爽朗和不顧一切的蠻野呢。這個時候什麼都不在話下,包括將來、無邊、宇宙、生死、屬￿你的異性、呂桂花和表姐。我們已經拋棄了抽象,現在我們只對具體和現在感興趣。我們開始調皮、戲嬉和胡鬧──不遵守世界的一切既定、規矩和路線。這時月亮升上來了,朗朗世界,蕩蕩乾坤,打麥場上一片光明,我們不爽朗誰爽朗?我們不高歌誰高歌?於是就又引吭高歌起來。但是這個時候我們已經不再唱憂愁的歌,我們要讓歌聲昂揚起來──當然就是昂揚,我們也沒有自己的歌,但是因為我們在爽朗之前對憂愁和恐懼的歌唱已經有了實踐了,這時我們的調皮、戲嬉和胡鬧,我們的爽朗和昂揚也就有經驗可以借鑒了。世界本來就有一條規律,相反的兩極,不同的情緒,到頭來都是殊途同歸的。就像世界上雖然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但是世界上也沒有絕對的愛和絕對的恨──愛和恨是可以轉化有時愛才是恨和恨才是愛一樣。於是我們也就毫不費力地撿起了一個或者說是順手牽羊拾起一個歌曲在那裡引吭高歌地唱上了,就開始抒發我們的革命豪情和爽朗的開心和寄託了,就開始表達我們的壯志和胸懷,訴說我們的追求和目標了。在一種共同的豪情下,我們突然感到有些傑出人物也不算什麼了,他不過也是借著一時而不是全部的情緒暫時忘了憂愁和恐懼只是懷揣著月亮升起時候的爽朗和決心就上路了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他也是片面的只知道愛和恨的單純含義只知道朋友就是朋友敵人就是敵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於是他也就沒有什麼了不起也不過是我們這群搗子中的片面者我們不管他背離了瓜田而我們還是瓜田中的一群面瓜的事實我們就判定我們相差無幾說不定我們比他們還更全面更豪爽於是我們也就居高臨下地更加寬慰和放心了。我們也就更加大膽地可以高唱可以隨便挑什麼歌了。挑什麼歌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不管什麼歌都能同樣寄託我們的豪爽和昂揚──在當時鄉村的舞臺上,那些匆忙上馬和土法上馬的村莊劇團所唱的樣板戲給我們帶來了多少興奮和歡樂呀。──家家還有一個小喇叭,一根電線扯過來,「哇裡哇啦」就唱起了樣板戲──我們每天在舞臺上和喇叭裡聽的都是這個,我們自己就變成了胡傳奎和阿慶嫂──胡傳奎問得好:阿慶呢?就好象是問呂桂花:老王呢?或者是:牛三斤呢?──我們看到舞臺上的鐵梅和喜兒,就好象突然找到了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姑娘。這時她們唱的什麼就像我們在打麥場上要唱什麼一樣是不重要的。我們看著你在那裡穿著戲服和打著胭脂在馬燈下走來走去,我們幻想你下了舞臺就跟我們回家。台下人頭攢動,我們大呼小叫。誰說我們鄉下少年沒有情調和不注重氣氛呢?這就是我們和時代共同攜手創造的一例。就好象30年後我們作為民工進城,你也能在街頭看到我們穿著廉價的西裝滿懷豪情地站在街頭向自行車人流中的姑娘乜來乜去呢。──那是一個讓人興奮的年代。臺上唱著唱著,還突然伸出兩隻長號,等鐵梅的拖腔唱完,抓住尾巴再「嘟嘟──」地懷念一陣。除了台下和臺上,我們還特別關心後臺的一切呢──我們爬上檯子鑽到幕布之中。阿慶嫂和鐵梅在臺上互不相干,怎麼到了後臺就湊到一起嘀嘀咕咕呢?──她們在說些什麼?座山雕和喜兒原來是夫妻。郭建光和劉副官原來在後臺是一個人。阿慶嫂和鐵梅,還有喜兒和柯湘,為什麼突然鑽出幕布向黑暗的野地裡走去了呢?她們要去幹什麼?楊白勞也想跟著去,被一群戲中的英雄婦女給哄笑著趕了回來。這時小豬蛋和大椿樹故作聰明地說──其實他們不說我們還能不知道嗎?現在他們自作主張地將這神秘給挑破了,反倒讓我們氣憤──:

  「她們肯定撒尿去了。」

  「這是女人的習慣,撒尿也要結伴。」

  「她們要走到看不見人的地方才解褲子呢。」

  「看,她們已經蹲下了。」

  「她們已經撒尿了。」

  ……

  接著大家就不說話了。不知道誰還憤怒地吐了一口痰。這時我們又有一個擔憂:她們最好只撒一下尿就夠了,千萬不要解大便。撒尿對我們有美感,一解大便可就破壞了我們的幻想了。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白石頭養成了不但關心前臺還關心後臺,不但關心桌上的菜還關心廚房剝蔥剝蒜的習慣。最後的效果就是不管反映到生活還是反映到藝術上他就比我們深刻了。當別人讚揚他的時候,他就往往會不著邊際地自言自語或是喃喃自語地說: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呀。」

  ……

  所以當一群搗子在月亮升起的打麥場上要告別擔憂和恐懼唱一下豪放和爽朗的歌時,大家就開始在八個樣板戲中挑來挑去。幸好是一花獨放,讓我們挑選起來不傷腦筋。我們不用費什麼勁當然還是費了很大勁大家對待八個樣板戲就像揀爛梨或是挑爛桃一樣在那裡扒來揀去──正因為是八個,意見也不太好統一呢;只是揀到最後,筐裡已經沒有什麼爛梨可供挑揀了,大家才以三分之二的壓倒多數排除了胡傳奎和阿慶嫂、鐵梅、喜兒還有不爭氣的楊白勞──女兒都讓人騙去,你還喝什麼鹵水呢?──終於選到了郭建光頭上。也就只好是他了。也就只好是《十八顆青松》。我們的搗子正好是18個,大豬蛋、大椿樹、禿老頂和劉老扁、小劉兒和白石頭……還不是18顆爛梨一樣的青松嗎?於是我們就慷慨激昂地唱出了我們心中的1969年的打麥場上的豪放和爽朗。冰盤一樣的大月亮,就在我們的合唱聲中冉冉升起。

  要學那

  泰山頂上一青松

  挺然屹立傲蒼穹

  八千里風暴吹不倒

  九千個雷霆也難轟

  (多大的汽派,我們要的就是這個。我們無往而不勝。讓他們都見鬼去吧。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一些吧!我們再不是那悲悲切切和庸人自擾的人了。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我們的胸懷一下就開闊了。媽的,還有什麼恐懼和擔心的?為什麼非要在恐懼和恐懼之間夾縫裡求生存呢?我們不怕!一切的恐懼和煩惱,就當作是對我們的修煉吧。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成為我們的附著物吧。當我恐懼你們一切的時候,我也就一切都不怕了。當我對你們的一切都膽顫心驚和不知暴風雨什麼時候會來的時候,我也就無往而不勝了。暴風雨,來得再猛烈一些吧!)

  烈日噴炎曬不死

  嚴寒冰雪鬱鬱蔥蔥

  枝如鐵

  幹如銅

  傷痕累累

  倔強崢嶸

  崇高品德人稱頌

  俺十八個傷病員

  要成為十八顆青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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