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三四九


  接著我們開始剝開1996或是2996年而回到1969年甚至連業已沉重的敘述中的1969年的秋天和冬天也剝離開了,暫時回到了輕鬆的1969年的春天和夏天。春天和夏天不涉及大雪及豬血,春天和夏天只有欣欣向榮的草木和花朵。夏天裡白天驕陽似火,但晚上涼風習習。那畢竟是一個臭氧層堆積的夏天。驕陽似火的時候我們將茄子放到機井水上去沖,一直將茄子沖得黑紫,然後放到嘴裡去吃──它是多麼地甘甜;涼風習習的晚上,我們扛著鋪蓋走到了打麥場。鄉村打麥場的天空萬籟俱寂,我們頭頂上是滿天的繁星。我們赤身裸體躺在打麥場上,雖然和這星空有些不太協調,但是我們也有許多感覺和欲言又止呢。村莊這時成了一堆塑像,爹娘早已經進入夢鄉。這時我們沒有負擔──我們還不知道1996年為何物,我們環顧左右,不知言他;我們思緒萬千,可又抽不出要說的一絲一縷。我們身邊沒有姑娘,呂桂花已經離我們而去,牛三斤已經在五礦被狂風中的窗戶拍死──生活的詩意一下子全部消釋,何況明天或是後天又有幾個村裡的表姐要嫁人。不嫁人之前,我們看著她並無可愛之處,在一起幹活的時候我們還用一塊烤焦的白薯來耍弄她;現在她要嫁人了,我們心裡倒是對她湧起了無限的深情。她要去的村莊叫什麼?她要嫁得人是誰?過去我們想都沒有想過,現在我們都格外關心和憤恨。──一個素不相識的東莊表姐──我們的村莊分東莊西莊──嫁到十裡之外,在她出嫁的當天晚上,我們竟突發奇想地跑到那個村。雖然過去素不相識,但表姐一聽我們來自老莊,拉著我們的手,一下就淚流滿面。

  「我的好兄弟。」

  接著嗓子在那裡哽咽。站滿一屋子的黑瘦小身子,這時像一尊尊塑像一樣肅穆。──當我們躺在打麥場想著明天又要有表姐出嫁的時候,而這個表姐我們還對她玩過惡作劇──白薯烤好了而不讓她吃,讓她在一邊幹看著,我們都無著無落的哭了。所有的親人和人們,我們想念你們,在這1969年的打麥場上。從此再沒有一個時刻能讓我們這群搗子這麼胸懷人類和放眼世界了。如果說當時我們只是一種自憐和對自己身體之外事物的敏感和憂愁,是一種少年時代應有的煩惱和胸懷的話,那麼當我們成年之後,我們都四處分散和煙消雲散了,呂桂花已經變成了一個水缸,出嫁的表姐們都未老先衰地開始頭髮裡藏著麥秸胸前露著一對紫黑的大奶的時候,這時見面再也拉不起手來的時候,我們想到當年的打麥場和新房的味道──表姐,你在出嫁前夜對未來和明天的嚮往和擔心的時候,我們又該說些什麼呢?──我們並沒有將我們的當年給忘記。我們將我們的小手反扣到我們的後腦勺上,我們將我們黝黑的小身子放倒在一堆麥秸上,我們對著密麻的星空欲言又止。如果這個時候讓我們大哭一場也毫不做作,但是我們沒有哭,反倒從另一個極端走回來放聲唱歌。我們唱什麼呢?作為一群十一二歲的鄉村孩子,我們又是一群沒有自己歌的少年。我們張張嘴,不知該唱什麼;我們張張嘴,又不知該唱什麼。不但我們不知該唱什麼,就是當年的成年人和後來當我們成為成年人之後──不說1969年就說這以後──你們知道自己該唱什麼嗎?只是在偶爾的興奮中,不唱就不足以表達自己的心情非要歌之舞之才能將自己發洩出去的時候,我們僅僅是唱起了別人給我們譜成和規定的歌──原來我們唱的還是別人。──當然這個時候我們唱什麼和舞什麼都已經不重要了,歌和舞這時僅僅成了我們的一個借助,就好象我們把恐懼附加在誰身上一樣,但是那發出的聲調和舞起的身姿,畢竟不能確切的表達我們的含義呀。但是,當我們沒有自己的歌和自己的舞的時候,我們也只能這麼湊合了,就好象我們沒有固定的愛只好博愛一樣,就好象我們心裡正受著創傷我們見到每一個人都想眼淚汪汪地上前拉住他的手傾訴一樣──哪怕這個時候你碰到一個乞丐也會格外地施捨。在表姐出嫁的前一天晚上,不管我們唱什麼,都像面對滿桌的食物沒有一碗屬￿自己的麵條或雜碎湯我們還是吃得賊飽一樣──最後主人問我們:

  「吃得怎麼樣?」

  我們鄭重其事地點著頭:

  「吃得挺好。」

  當我們面對著星空前思後想欲言又止心中有說不出的柔情和思念我們沒有別的渠道可以發洩只好把痛哭改成唱歌而又沒有自己的歌於是就失去目標和沒有固定的目標胡唱一番之後主人問:

  「唱得怎麼樣?」

  我們鄭重地抹著臉上的淚說:

  「唱得挺好。」

  「唱得挺過癮。」

  當然我們唱著唱著,就超越歌詞動了真情。當時我們愛唱的1969年的歌曲有三:

  一,《南飛的大雁》──歌曰:

  南飛的大雁

  請你快快飛

  捎個信兒到北京

  革命戰士永遠想念毛主席

  敬愛的毛主席

  請您放心

  革命戰士為您刀山敢上火海敢闖

  革命戰士永遠跟您鬧革命

  ……

  在這寂靜和星空滿天的鄉村夜晚,我們唱得柔情似水和壯懷激烈。甚至我們覺得歌詞僅僅就這麼兩段,還不夠我們抒情的。我們的情懷還沒有到抒到極致一切還意猶未盡歌詞怎麼像兔子尾巴一樣就沒有了呢?我們對歌曲沒有第三段第四段對一切沒有第三段和第四段的歌曲都憤怒無比。怎麼能這樣呢?我們什麼還沒來得及對毛主席說呢。我們少年的孤寂和煩惱,我們對世界未來不可把握的擔憂和嚮往,我們對表姐們、對呂桂花、特別是根據歌詞大意對南飛的雁對自身對異性當然說起來也有些對毛主席因為我們從來沒有見過毛主席於是這裡的毛主席也就概念化擬人化和私人化了,我們就在「毛主席」裡面偷樑換柱和加了許多私情──的感情到哪裡去寄託?我們在一個革命化的語錄口號橫行和高唱的年代能夠這樣夾帶私情,也證明我們的故鄉和人民是多麼地富有生命力和壓抑不住的想像力呀,又是多麼地善於將具體擬化成抽象呀──讓驚心動魄的革命一下就變成私人感情的寄託和鄉村夜晚的思念了。唱著唱著,我們甚至連歌詞和曲調本身都超越了呢,我們已經不知道唱的是什麼和喊的什麼這時唱什麼和喊什麼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們在那裡唱和喊也就夠了,於是我們無邊的思念和情感,一群鄉下孩子對世界和未來的終極關懷包括對自己的傷感、敏感和對不可知的畏懼,全部在一隻南飛的大雁身上噴薄而出了。不只是寄託,還是噴湧──除了表姐出嫁,那時我們對自己最為擔心的是──特別是看到自己指頭出血或是在暮色和炊煙中看到無邊袤遠的宇宙時──我們已經開始擔心自己與世界關係的根本:

  假如我明天死了怎麼辦?

  我明天會死嗎?

  我什麼時候死?

  ……

  想著想著,就不寒而慄的在那裡索索發抖。就在那裡想喊想哭和想跪到地上去乞求上蒼。等你情緒稍微平靜之後,接著你的疑問和擔心會轉化成:

  我還沒有接觸過異性,什麼時候接觸異性我又不知道,那麼我會在接觸異性之前死掉嗎?──雖然這個事實還沒有到來,但是這樣一個問題本身也夠叫我恐怖和擔憂的了──如果是那樣的話,我可就在世界上白走一遭;因為我在這個世界上連異性是什麼樣和與異性瘋狂地在一起是什麼情形還不知道呢。

  ……

  當你的情緒終於平靜下來,接著你的擔憂又會漸漸地將目的固定化。這時你會想:

  在這個世界上屬￿我的異性在哪裡?她現在生活在世界上的什麼角落?

  ……

  接著你對世界都心疼的哭了。這時你的思念和具體的延伸可不就附加到表姐和偉人身上了嗎?──30的年後你看到古往今來的詩人往往都把偉人虛擬成「美人」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燈下閱讀的時候你還不理解,現在你就理解了。本來一切的詰問和擔心都是不可名狀和無可敘說的,現在因為擬人和具體的開始,你也就和隨便那一首歌的情緒同流合污和一拍即合。南飛的大雁、表姐和毛主席就是我們的「美人」──大雁和表姐無足輕重,但是敬愛的毛主席,請你在天之靈原諒我們,30年前我們對您老人家的偷樑換柱和橫加猜想毫無惡意,就像30年後我們看到京城的面的和修自行車的鋪子裡都掛的都是您的頭像,我們會陡然產生一種思念一樣。歌曲只是我們一種無邊情緒的寄託。未來的姑娘,也僅僅是一個附著物。我們擔憂著具體,但我們的思念和擔憂卻又遠遠超越了這些具象。是在具體之中,又在具體之上。是在雲霧之中,又在雲霧之上──也只有這樣,我們的心緒才能和廣袤無邊和浩瀚如煙的星空相匹配呢,我們才能和毛主席晚年對於哲學和人類的思考殊途同歸呢。在這樣的夜空和這樣的打麥場上,不要說南飛的大雁,就是北飛和北非的大雁,不管他是革命或是反革命,都沒有一首歌曲能夠代表我們的情緒和我們的心呀──我們和您,毛主席。於是我們也就乾脆不挑揀了。倒是什麼歌曲對我們都一樣了。我們也就隨便找到一首歌曲在那裡唱起來喊起來歌起來舞起來唱著唱著我們就自動到達了我們的中心、我們的所知和我們的獨處──思念和擔憂這時也顯得十分外在化了。到了第二天你們還問:

  「昨天晚上你們又在打麥場上唱歌了。」

  我們鄭重地點了點頭。

  「昨天晚上你們又在唱革命歌曲了?」

  我們又鄭重地點了點頭。

  「你們又在思念毛主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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