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三四八 | |
|
|
大椿樹接著就舉出一串名字──以後交友也得注意呀──都說他親耳聽到過白石頭在喃喃自語的時候內容有涉及到老得舅舅的──說得最多的是王朔、童忠貴和管謨業。而且都是不讓他吃西瓜的。甚至都傳到了美國。說著說著大椿樹就有些著急了:西瓜沒熟就是沒熟,一個沒熟的西瓜,還要放到幾十年後再打開嗎?吃了這西瓜你就成為雄鷹了?不吃這西瓜俺爹就誤了你一生?一切都是俺爹的責任所有的屎盆子都要扣到俺爹的頭上嗎?一些人到底是怎樣對待教育的?有多少中小學生失學和在危房裡上課而你們還在大吃大喝貪污腐化頓頓吃肉丸和三陪過後盡開顏……當然說著說著大椿樹也像喃喃自語的白石頭一樣有些不著邊際和抓不住重點了。看來到底是同齡人呀,大家都提前患上老年癡呆症了。最後還是白石頭聽著聽著,首先松了一口氣,才主動替大椿樹把話題拉了回來──不然兩個人同時在那裡自言自語和喃喃自語最後兩個人就永遠不能相交了;趁著大家還沒有到那種地步,白石頭還是以大局為重地把它拉了回來,還是拉了大椿樹一把和向他提了個醒。於是在那裡拍著大椿樹的膝蓋說: 「原來是為了這個,原來主要是說老得舅不讓我吃西瓜的事,而我幾十年後還趁著老得舅舅先走了一步在那裡搞秋後算帳──是不是主要說的是這個?如果是的話,我們就放下教育先說西瓜。西瓜都弄不通,何談教育?」 這時倒是大椿樹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他想了想自己的中心意思和現實不高興的主要原因,接著又生氣了:西瓜和教育,怎麼沒有聯繫呢?幾十後過去了,為了一個西瓜還背後說俺爹──這是不是缺乏教育的表現?你是不是這樣說的?大家傳的是不是事實?白石頭這時又松了一口氣,開始對生活全部買單,將嘴貼到大椿樹的耳朵上說: 「是事實,是這樣說過──還是老弟我年記大了,自已也不知道整天都在喃喃自語些什麼。可能涉及到老得舅舅了。如果因此傷害了老得舅舅的亡靈和你的感情的話,我馬上向你們父子道歉,保證今後不說就是了──不經你提醒我不明白,一經你提醒我也想通了,事情已經過去30年了,再說還有什麼用?再說也回不到1944年或是1969年了,我們也拿不到左輪手槍了,說也是白說,不但傷害了老得舅,自己想想也空對傷心──就是不為老得舅,純粹為了自己的身心健康,今後也不說了。你就放心吧。同時我還要告訴你,我說老得舅的時候,並不是單說他的壞話他因為一個西瓜就把我們變成一地面瓜和將下一代引到哪裡去的不好的一面,同時我還自言自語和喃喃自語地說過他不少好話呢你們怎麼就不傳呢?──從王朔到管謨業再到你──你現在秋後算帳怎麼只給我大鬥進小鬥出算不好的一面怎麼就忘了算好的一面呢?我還表揚過他的人品呢,我還說過他是一個木訥的人是一個忠厚的人是一個勤勤懇懇和任勞任怨的人腦袋圓得也像西瓜──自從告別了老得舅,再沒有見過一個腦袋像他那麼圓的人!……」 本來白石頭不自作聰明地說他表揚過老得舅舅,只承認他背後攻擊過老得舅舅在那裡檢討一番也就完了──過去說的,承認;今後怎麼辦?改正;但是白石頭自作聰明地又在那裡加上了一段表揚,大椿樹馬上又生氣了──這次不是生氣過去的謠傳而是生氣現行的對老得舅舅的評價。大椿樹說: 「你如果背後不這麼評價俺爹的品質我不生氣,你這麼評價俺爹就可見你背後把俺爹毀成什麼樣子了──可知你這樣對俺爹的表揚,比聲討西瓜還歪曲俺爹和讓他的後代生氣呢。你把俺爹看成什麼人了?你以為他就是一個木訥的老實疙瘩?你跟他接觸的也就是那麼表面的幾次,也就是你大搖大擺的時候不讓你吃西瓜,我夜夜睡在他身邊,你知道他夢裡囈裡都說些什麼?」 白石頭一楞:「都說些什麼?」 大椿樹: 「說的都是殺人放火的事。說的都是你前三卷裡寫的那些不著腔調和雲裡霧裡的事。你以為你已經很聰明了?說到底,你也不過是趁俺爹不在的時候在那裡重現和抄襲俺爹罷了。」 這倒讓白石頭大吃一驚。不管大椿樹是什麼目的吧,不管他說的是真是假吧,不管他出於什麼動機是不是胡說八道純粹為了在氣概上壓倒對方於是就不擇手段吧,但他一下子還是抓住了問題的實質打到了白石頭的痛處,一下就把白石頭逼到了牆角。白石頭張張嘴沒有話說,再張張嘴還是沒有話說,於是只好對世界和老得表揚的錯誤也如數買單。於是在那裡自言自語和喃喃自語地說: 「看來還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呀。今後說不得老得。今後說不得老得。」 「既不能怪左輪手槍,也不能怪老得。」「關鍵還是怪自己。」 「老得還是好老得。老得也不該負這個歷史責任。」 這時大椿樹倒在那裡高興了,說: 「這就對了。這就對了。」 於是從此,在白石頭心中,因為過去的老得,大椿樹的地位也一下提高了,也開始成了讓白石頭感到恐懼的一部份。白石頭又在那裡自言自語和喃喃自語地說: 「一切也不怪大椿樹,一切也不怪大椿樹!」 當以後朋友們問起白石頭認不認識老得和大椿樹的時候,白石頭一方面感到心有餘悸,另一方面也為自己又在世界上找了一個恐怖附著點而興奮──不是比恐怖總找不到落點要好嗎?──也是拿著雞毛當令箭──於是一方面痛快地答應下來說「認識」,一方面又怕大椿樹將來秋後算帳有些心虛地說: 「說是認識,但也只是在少年的瓜棚裡見過他──可老得舅舅見得人多了,南來北往的人天天不斷,我認識老得舅,誰知道老得舅認不認識我呢?──或者說,只能說見過,不敢說認識。」 「大椿樹是我表哥,小時候和他一塊玩過尿泥。我從他身上學到不少東西,但是認識和消化得還不深刻──於是,怕也不能說認識吧?」 就像買了雜碎要添湯一樣,一面用開玩笑的口氣來遮擋自己的被動和尷尬,將碗伸了上去: 「大哥,不過了,再給添一碗湯。」 一面用手遮擋住前方如同遮擋前方來的光一樣: 「我見不得老得。」 「我見不得大椿樹。」 大椿樹初聽這些傳言還很高興,自命不凡的白石頭,也不是不可戰勝嘛;迎頭痛擊一次,還是有進步嘛;但是久而久之,他開始嗅到味道有些不對,認識到這也是白石頭陰謀的一部分,於是也像雜碎湯的老闆發覺了添湯者的陰謀一樣,馬上就把鐵勺給伸了過來,擋住了白石頭恬著臉遞上來的碗──也像當年的老得舅一樣,用得也是一種玩笑的口氣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還是別添了,你不過,我還要過呢。」說:「你怎麼見不得我呢?你怎麼就見不得我爹呢?你真是被我們父子嚇壞了呢,還是為了你自己的什麼陰暗和見不得人的心理在這裡裝孫子呢?你一開始這樣說還沒有什麼,怎麼說著說著我就有些心驚肉跳呢?俺爹在墳裡的亡靈都不得安寧。湯不要再添了,話不要再這麼說了;如果你還要這麼說下去,我就要從反面理解了!」 白石頭另一方面的陰謀就這樣流產了。在世界上的恐懼又失去了一個附著點,於是整天又開始慌裡慌張和魂不守舍。只要別人一提秋天的瓜棚,他就搖著手說: 「以後再不說老得。」 「以後再不說大椿樹。」 說著說著無意中又說出一句: 「以後再不說秋天。」 於是無意之中又從另一方面得到靈感,又把這附著點像抓到水裡的一根稻草一樣加到了1969年的秋天頭上,於是又成了: 「我見不得秋天。」 接著開始在遇到秋天的日子裡索索發抖和恐懼非常。發抖一陣,大汗淋漓一陣,就像吸過鴉片一樣要舒坦一會呢。雖然這陰謀最後也被大椿樹發覺了,但秋天是大家的,比不得個人和你爹,於是大椿樹也只好作出不屑的態度將手往身後戳了一下──他是多麼地不可救藥呀,才大度的讓了他一碼。就讓他說秋天去吧,秋天總要過去,寒冬總要來臨,到了冬天沒有雪花,到了冬天豬血滴在塵土飛揚的地上,已經中年的白石頭,這時你不就像寒號鳥一樣要躲在石縫裡索索發抖嗎?1969年的冬天和秋天固然是大雪紛飛和涼風習習,但是現在你把1996年的冬天和秋天附加到1969年的秋天和冬天頭上──這時左輪手槍、大椿樹和老得舅舅還在其次──你的恐懼不就附加得更加錯位和荒唐了嗎?我們讓你回到1969年,是因為你對1969年和2996年在前三卷裡已經附加得夠多了,現在讓你用一個清明和真誠的現實作為一個鉛鉈和水桶來拉住它們,沒想到你還是按下葫蘆起了瓢地又原本照搬地回來和附加上了。你就不能老老實實地在1969年呆著嗎?你非要把你現在和將來的成年人的苦惱和恐懼,生生地加在一個11歲孩子的頭上嗎?就不能讓他們像花朵一樣開放過一陣舒心和無憂無慮的生活嗎?就不能讓他們清靜一會兒單純一些無目的一些嗎?就不能忘懷釋懷去他媽的一些嗎?就不能拋棄現實主義一會兒讓我們回到浪漫的因此也是更加現實的1969年一會嗎?你現在需要做的不是合成而是剝離。你現在需要做的不是尋找而是拋棄。──請把1969年和1996年或是2996年給剝離開來吧,請暫時讓1969年呆在30年前的水中沉穩不動吧,請暫時讓1996和2996給孩子們讓開一條大路吧。 ……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