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三四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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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老蔡才真正從生活中超脫出來,拉開架式,點著誰,誰才能上。我們在客觀上幫助了老蔡──一個笨手笨腳的拖拉機手,就好象我們在生活中遇到一個戀愛的新手在那裡笨手笨腳讓我們著急我們上來一下子就把他徹底解決了一樣,現在我們也徹底解決了老蔡,老蔡反過來也一下進入了角色。於是世界上就開始出現規則和秩序,所有的大姑娘和小媳婦,都自動排在老蔡面前,等侍他的挑選。老蔡挑選上誰,誰的臉上就泛起一陣興奮和羞澀的紅暈。老蔡端坐在駕駛室裡,雖然身邊擁動著兩個好奇的大姑娘,但是一邊用手和腳駕駛著拖拉機拐彎。一邊還故作瀟灑地嘴裡像搬倉鼠一樣磕著花生呢。駕駛室的地上,落滿了一層花生皮。當時我們並不覺得這花生皮已經把駕駛室弄髒,反倒覺得這是老蔡身份的一種象徵。為了不讓老蔡吃了花生感到口喝,我們還得不停地提著水罐到大隊部的小伙房──小伙房也是因為老蔡的到來而設立的──去給老蔡打開水,然後將這個水罐和一個水碗擱在老蔡的地頭;他什麼時候想停下來喝水,就可以什麼時候停下來喝水。吃花生嘴幹了可以喝,就是不幹的時候想喝一口水,也可以馬上將拖拉機停下來去喝。從拖拉機上跳下來大搖大擺地走向地頭的水罐,也是一種身份和姿態的表示呢。──老蔡和拖拉機走了以後,我們這群小公雞的遊戲之中,就多了一個節目叫「喝水」。1969年的一群小搗子,包括我們的劉賀江聾舅舅,什麼時候想到過要喝開水呢?平時渴了,也就是拿一個水瓢到缸裡舀一下,然後「咕咚」「咕咚」喝下肚也就完了。只有誰家孩子生病的時候,當娘的才用柴禾棍支一個小鍋在那裡燎水,最後水燒得半開不開,上面還落了一層煙灰。現在開拖拉機的老蔡,就是因為那麼一個經久不見的拖拉機說在地頭喝開水就在地頭喝開水了。在當時春天開放的花朵中,我還有幸提著水罐到大隊部的小伙房給老蔡打過一回開水呢。給老蔡做飯和燒開水的是我們村支書王喜加的爹爹老王喜加。但等我到了小伙房,卻到處找不到他。只看到一個棚子裡坐著一口黑鍋,裡面盛著半鍋微微冒熱氣的水,灶裡的柴火早已經熄滅──根據我對開水的經驗,這鐵鍋裡的微微冒熱氣的水斷不是開水,我覺得開水的概念應該是永遠在鍋裡「撲裡撲咚」翻騰的浪濤;這風平浪靜像大船已經回來的微微起伏的港灣裡的水,能會是開的難道能夠提給我們的老蔡喝嗎?──我一想到老蔡,一想到我是給老蔡打水,我的身子一下也長了許多聲音一下也高了八度呢,於是我就開始尋找應該將水燒開的老王加喜。這老雜毛也太不象話了。怎麼能在我給老蔡提水的時候,讓鍋裡只是微微冒著熱煙呢,怎麼不在我到來之前,把這水給「撲裡撲咚」地燒開在等著我呢?──似乎我一下也變成了老蔡。最後我在一個和燒水棚子毫不相關的草堆裡找到了他。他在那裡昏然入睡。等我把他推醒他醒來以後還不知道我為什麼要推醒他似乎對我的推醒還有些不滿意在那裡對我皺了皺眉我一下就來氣了,我在那裡用已經變聲的腔調說: 「四舅,我是來給老蔡打水的!」 老雜毛這時倒用銳利的眼睛──這次和這種眼神我一輩子都忘不了,那是一種突然清醒一下就明白了目前抓往了問題的要害接著就對一切不以為然的樣子才有的眼神,那是一隻老鷹而不是一隻雛雞的眼睛,它不需要激動只需要經驗就夠了──要不他怎麼能給我們村培養出一個支書呢?看著我在那裡激動30年後我才明白說不定他老人家倒是在那裡感到奇怪呢──他在那裡銳利地看了我一眼,接著就清醒了明白了問題的癥結,接著當然就不以為然地打了一個哈欠又將身子倒在了他剛才睡著的草堆上──甚至還順著他剛才身體起開的印子,與剛才被我叫起的身印疊加得分毫不差。看著他這樣不慌不忙和大度自信,我一下倒不敢自信開始有些氣餒和膽怯了。於是我提著一個漆黑的水罐站在草堆前進退兩難。終於我又鼓起勇氣問了一聲──但這次完全沒有了憤怒只剩下一種可憐的乞求: 「四舅,我是來給老蔡打開水的。」 四舅這時說話了──但沒有起身:「要打開水,到小伙房的水鍋裡去舀就成了,還問我幹什麼?」 事情到了這種地步,我只有將事實敘述清楚了。我說:「四舅,小伙房裡水不開。」 這時四舅明白了我犯猶豫的原因。不明白還好一點,一明白他竟象貓頭鷹一樣在那裡猙獰地「咕咕」笑起來。於是這笑聲比銳利的眼神對我還有震憾和教育作用,它使我第一次明白了世界的運作和相互不見面的好處;接著就明白了什麼叫竹幕和鐵幕。老人家笑完在那裡說: 「什麼開不開?你說它開它就開,你說它不開它就不開。你不往水罐裡舀它永遠不開,你往水罐裡一舀它馬上就開。」 我震憾和震驚之後,接著還對這世界的道理有些擔憂呢。於是我不懂事地又將這擔憂說了出來: 「四舅,水明明不開,我要當作開水提過去,老蔡一下喝出來會不會打我呢?」 老人家這時倒無奈地搖了搖頭,只好又折起身子開導我: 「我只問你,你現在起水的時候,老蔡在你身邊嗎?」 我呆呆地搖搖頭。 老人家: 「他不在你身邊,他怎麼知道水開不開呢?──我還告訴你吧,這些天他喝的水從來沒有開過──一直就是這樣,他不是也沒有發現嗎?──一個老蔡,還成精了,你還在那裡老蔡老蔡地要打開水了!」 說完,老人家又倒在草地上睡著了。我再一次被震呆到那裡。老人家對我的教育使我一下跳躍了好幾個社會階段和讓我對今後人生的路豁然開朗呢。當然世界真相突然展現在我面前也使我有些憂傷的傷心。原來事情的真相竟是這個樣子,原來你們都是這樣弄得。30年後想起來,老雜毛老王喜加也不虧為一個人間智者。他使我一下就明白了在一個牌局中做莊的重要性和你背對老蔡提水或燒水的重要性。於是我看著老王喜加一副熟視無睹和見怪不怪的樣子,也就強作鎮定地給老蔡打了這其實是不開的開水。等我把開水提回來,我發現事實果然印證了老王喜加的預言。因為在拖拉機轟鳴的田頭,老蔡和大姑娘小媳婦,還在那裡一成不變地笑語歡聲呢。當我把這不開的開水提過去。老蔡把拖拉機開到田頭──可能是歡笑得或滿嘴的花生吃得過於乾渴了吧,馬上就跳下拖拉機,接著拿起這水罐往地頭的碗裡倒了一碗水,一揚脖子,「咕咚」「咕咚」就喝了下肚。接著還朝我不好意思地──是為了這開水還是因為這歡騰的充滿著大姑娘小媳婦的場面撞在了我的眼裡?──眨了眨眼,然後又急不可耐地跳上拖拉機,載著新的一撥姑娘,信心十足地又出發了。這個時候我一方面松了一口氣,一方面也開始對事物的發展充滿惡意。原來一切的底牌變換和偷樑換柱是可以這樣神不知鬼不覺進行的。原來在一個事情發生的同時,世界上還伴隨著其它叢生的雜草呢。開水和大姑娘小媳婦也是牽連著的。燒水的又是和這場面毫不相干的老王喜加,提水的又是我,這水最後的結果就可想而知了。但是最後的結局卻是:所有的人都這麼皆大歡喜。歷史的滾滾車輪毫不計較地就碾過了這一節歷史的大手毫不猶豫地就翻過了這一頁。如果你不是偷樑換柱,為了一個細節的真實在那裡糾纏半天,說不定這開水倒真要影響到拖拉機呢。現在老蔡喝了不開的開水倒是踏踏實實地駕著拖拉機在田野裡飛奔。看著老蔡在駕駛艙裡笑語歡聲推拉著拖拉機的柄杆嘴裡象土撥鼠一樣地磕著花生,我第一次感到自己也開始和歷史的發展同流合污了。於是我一下就覺得自己長大了自己的變聲期的提前也有了根據。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謝謝你老蔡,謝謝你四舅,謝謝你不開的水。但是現在四舅哪裡去了呢?四舅已經告別這個世界18年了。據說四舅死的時候正好是七月流火。地上燙得兒孫們無法跪下大哭,只好蹲在地上做做樣子──這又是毫不相干的雜草拼湊到一起發生的連四舅也料想不到的結果吧?而在四舅的喪筵上,我們故鄉著名的乞丐──從三歲乞食到七十八──中間經過了多少朝代?是不是一個歷史的見證人?──吳連行也因為酒精中毒死在了打麥場上的草垛旁──連他也吃了歷史的掛落。當年的風雲人物現在只剩下老蔡了。老蔡現在也60多歲,患了股骨頭壞死,走路拄著拐棍。自打1969年的拖拉機分別之後,我一直還沒有見過你呢。1992年的春節,氣候乾燥,那時俺姥娘還沒有去世,我陪著她老人家在鄉下過年──僅僅因為爐上坐著一壺水,我就突然想起了老蔡,想起了吳連行,想起了當年的開水和老王喜加。徹夜難眠。這時姥娘已經92歲。大年初一來拜年的人趴滿了一院子。姥娘還在那裡用心記著媳婦們帶來的一批批孩子,防止這些孩子在前一批磕頭中得過一顆核桃現在又捲土重來。人到中年的禿老頂表哥在院子裡興奮得已經犯了偏頭疼還在幫著姥娘支應著一批又一批客人這些客人已經不是1969年天真可愛的孩子現在臉上刻滿著苦難和滄桑更別說那些已經步履蹣跚的舅舅們了。何況,一些舅舅們和個別的表哥們,都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守歲的晚上你喝了酒,圍著爐火與姥娘東拉西扯。這時姥娘甚至說起了她十八九歲剛剛出嫁又回娘家串親的故事。在娘家住了三天,她要回婆家了,娘把她送了一程又一程。這時娘說: 「妮兒,你什麼時候還來?」 這是一個帶有根本性和穿透力的關於這個世界的哲學問題。但是當時似乎在你心中沒有留下什麼印象。於是你就有了1995年的痛心疾首。還有那個來給姥娘拜年的劉老扁表哥,撅著屁股磕了一個頭,爬起來揚臉看了看天──30年後它已經不那麼充滿著臭氧層,突然那麼家常地說: 「這些年怎麼就是不下雪呢?」 「記得小時候,一到過年就下雪呀。」 「應該是八月十五雲遮日,正月十六雪打燈呀。現在怎麼就不打了呢?」 「過去過年殺豬,豬血都是滴在雪地裡,現在怎麼一下就滴到幹土上了呢?」 劉老扁表哥銳利地詰問,也一下穿越了當年的開水和現在稀薄的臭氧層。它的意義不亞於世上本無光上帝說有光就有光的聖言,但是令我們失望的是,劉老扁表哥說完這些話,並沒有像上帝一樣將他的詰問和信仰堅持下去,對著天際發問之後,接著又像沒事人一樣世俗地跟我們攪在一起,端著自己的餃子碗加入我們的笑語歡聲。而他頭上的天空,還是沒有下雪,而他碗裡餃子餡裡在案板上或是木礅上剁的那塊摻著白菜和大蔥的豬肉,也是把血滴落在乾旱和寒冷的一刮就是一陣冬天的塵土的地上而不是滴落在溫暖和厚厚的大雪上。如果說對姥娘話語的忽略是你的責任最後你就自食其果的話,那麼現在劉老扁對自己話語的忽略就是他自己的事了。他也像1969年的白石頭對於開水的態度一樣,現在也要與這天氣和時空同流和汙了。──但是,到了白石頭寫作的時候,劉老扁表哥當年所提出的問題,卻再一次撞到他的心頭接著就要作為一個問題重新提出來了。面對乾燥的天空,他要提出的問題是: 現在故鄉的冬天為什麼不下雪 過去的豬血都是滴在雪地上,現在怎麼就滴在塵土上了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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