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三四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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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9年,當那血在一片豬嚎聲中和人的喊叫聲中滴落或噴灑在雪地上的時候,旁邊還支著一口燒著開水的上下沸騰的大鍋──這個時候的水倒是真的燒開了。一道亮光閃過,豬的脖子上一拱一拱地就開始往下快速滴落著殷紅的鮮血,場院的雪地上,就綻開了一朵朵鮮豔的梅花然後就溶化成一條條讓人眼暈的殷紅的河。──30年後,這久不下雪的天氣,是不是也像當年我們給老蔡燒水或提水一樣,你對於我們也是一場溫不嚕嘟的陰謀呢。呼吸在乾燥的鼻腔裡穿行,也讓我們欲哭無淚呀。這個時候我們甚至比遇上歷史上一次次的兵慌馬亂和天災人禍餓殍遍地和屍橫遍野還更有理由地說上一句: 故鄉,你真是多災多難呀。 人為的製造對我們是不重要的,重要的倒是那冥冥之中無法料定的一切。當我們聽到或是聽不到金戈鐵馬從一個村莊橫穿過去舉著棍棒和鐮刀呼喊的聲音,我們因為有了歷史上的經驗倒是一切都能習以為常和不以為然;我們因為一時的激動和召喚,也能前赴後繼和赴湯蹈火;但是這一次次人為的輪換和一條條人血的河流,已經激不起我們半點激動、刺激、嚮往或是厭惡了。我們現在擔心的僅僅是: 現在過年的冬天裡,為什麼聽不到那輕微的一片片雪花像重錘一樣砸在土地上當然著也聽不到豬血砸在雪花上的聲音了呢?我們對這身體之外的聲音──當我們夜深人靜和再也聞不到拖拉機聲音的時候,突然想起和驀然回首,感到格外地傷心呢。 我們重視的已經不是人血──因為人血到處可見,哪一天的電視新聞中,都能讓我們看到世界各地的人血──我們現在重視的僅僅是,那豬血怎麼不滴在雪地裡而像人血一樣就那麼無足輕重地滴落在隨處可見的土地上了呢? …… 於是一片大大的雪花,像一記重錘一樣,砸到了我們的面門上。水管裡發出的長久的哼叫,竟像一首美妙的歌曲。拄杖的老蔡和已經去世的老王喜加,現在就成了我們回想當年的標誌。渴了你就讓我喝口水──當然是那不開的水。雖然我們也知道,我們在關心雪花、豬和豬血的時候,我們還是在關心自己;但是接著產生的問題是:我們還是我們自己嗎?當我們要認真回想的時候,那個30年前的11歲的少年,還是我們的身影嗎?從那裡變化到現在,聽起來倒像是別人的一段故事。當我們在秋天的瓜棚裡支起我們故事的架子時,一個11歲的少年就拿著一把砍刀離家出走了。他要告別雪花和豬血去嚮往人血了。於是這也就是人們從少年起就開始懶惰地棄難就易避重就輕老頭吃柿子專揀軟的捏的一個特性了。當我們把握不住現實的時候,就開始去把握自己;當我們對雪花和豬血無奈的時候,我們就一頭紮到了人血之中。當你生活在一個第三世界的瓜園裡,稍不留神就會忘記雪花和豬血,你就忘記了豬血和人血的不同,於是你就變得簡單和粗糙了。豬血已經被你凝固了,豬血已經被你凝結成塊狀了,接著你就開始將這塊血放到鍋去炒和燴、蒸和煮,又放了許多蔥薑和芫荽,然後連湯帶水的盛上一碗,轉眼之間就被你像喝涼粉魚兒一樣喝下了肚,接著你就以為自己有底了和可以一往無前了。30年後當你上了斷頭臺當尼龍繩就要扼住你的咽喉時,你突然想起: 「我是喝過豬血的人。」 「我是吃過紅豆腐的人。」 「我是從秋天的瓜園裡告別故鄉的。」 或者你在刑場上大義凜然地說。而這時你恰恰忘記了馬燈和老蔡,忘記了雪花和豬血。秋天的瓜棚吹起習習涼風,並沒有刮到30年後。這時你接到女兔唇從巴黎來的第二封信。信上曲曲彎彎的法文如同西瓜地裡的瓜蔓。但世界上的第二封信,往往又是多麼地讓人躊躇啊,因為它往往是對第一封信的應答或詰問,調笑或生髮。你在第一封信裡簡單說過你時下的心情──那個時候你還沒有想到雪花和豬血,你將你的心情和女兔唇的心情做了一番模擬,你說你現在的心情就和她在巴黎的房間裡把地上的麵包渣放到嘴裡的心情差不多,於是女兔唇理所當然地就把信上的你當成了現在的你──其實你在特定的時間和語境下一時的情感生髮怎麼能概括你的整體和你的一生呢?你到郵局發信的時候心裡還發怵呢。你在信筒面前還猶豫了半天呢。你在寫完那封信的時候就已經開始否定那封信僅僅因為你苦於找不到另一種心情和系統來代替,就好象當你再也找不到當年的雪花和豬血你只好拿著沒有雪花的豬血或乾脆就是人血來替代一樣,你才寫出了這一切。不然你是不會借助仿真來壯大自己的力量和聲勢的,你說你自己就夠了,幹嘛說一下時下的心境還要拉上別人呢?──不恰恰證明你的無所適從和沒有主張嗎?不恰恰證明你的心虛嗎?你現在還有那麼敏感嗎?一摸就跳的敏感是不是裝出來的呢?──真實的情況恰好相反,這時你身上出一股人血你也失去了1969年的敏感,你已經是針紮不透和水潑不進死豬不怕開水燙的人了。但你一時情緒激動竟然老夫聊發少年狂,就真的拿根棒槌當成針了,就真的開始在信上胡說八道和仿真了。於是你也就把你時下的心情和她在巴黎屋子裡拾麵包渣時的心情人血豬血不分地混到了一起。等你寫完這封信你情緒的潮水退下去以後,你自己拿著這封信也感覺出了問題,你一定想到了當年的大雪、聽到了大雪之中的過年的聲音、聽到了那豬的掙扎的嚎叫和脖子裡的血滴落到雪地上的聲音和一朵朵梅花開放的聲音,於是你就用第二感管和嗅覺把自己止留在郵筒面前,但這時那個害人精小劉兒悄無聲息地來到了你的身邊,他倒是一個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他倒是一個迅速忘記歷史和只活在現在的人,於是他現實的氣息和人肉味,一下就將你的歷史感和縱深感給淹沒和混淆了。你一下就排除了歷史和只活在現在,你一下就過了今天不說明天有奶就是娘地把那封仿真和混淆的信,擲到了永遠的郵筒裡深不見底的心緒流動的海洋裡。於是在半個月之後你再接到女兔唇的針鋒相對的第二封信也就毫不奇怪了。兩個認真的人終於湊到了一起。也許女兔唇第一次拾麵包渣的時候確實和白石頭的心情相類似但是現在拾麵包渣的時候又有了改變,於是她就認真和不仿真地對白石頭的信倒是看不懂了。我拾麵包渣的時候心情是挺好的呀,拾是好的不拾倒是不好的現在白石頭怎麼把他的落寞貼到了我的麵包渣上來呢?僅僅是為了麵包渣,就好象白石頭僅僅是為了1969年的一碗開與不開的水,她就情緒激動的當然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也是對白石頭動了真情地針鋒相對地回了一封長信。這封信的中心意思就是:她拾麵包渣的時候心情沒有什麼不好,她的心情好不好從來跟別人和環境沒有關係,除非她自己要不好,否則就永遠不會不好……云云。甚至把他們倆個之間應該討論的主要問題在上海開一個法式酒吧的事也給忘記了。記得白石頭在上一封信裡主要說的並不是麵包渣,主要還是說酒吧,現在女兔唇怎麼開始把次要矛盾當作主要矛盾給提出來了呢?──倒是把主要矛盾給忘記了。──誰說主要矛盾解決了次要矛盾也迎刃而解了呢?有時主要矛盾沒有解決,次要矛盾倒像柳樹的枝條一樣開始瘋長接著就蓋過了主要矛盾呢。白石頭坐在故鄉的瓜棚下──你這時返鄉時就沒有姥娘了──看了這封來信之後,頭上出了一頭不明不白的汗。他在那裡搖著頭喃喃自語地說: 「上封信是寫偏了。」 「是我耽誤了上海的酒吧。」 …… 於是純粹因為一個麵包渣的討論和酒吧的耽誤,白石頭突然也對世界悲觀和重新恐懼起來,他甚至想:我哪裡也不去了,我不再離開故鄉了,我就在這瓜棚之下像瓜兒一樣花開花落的老去也沒什麼──我不思再生了。我不願再見到你們了。──這時他倒像30年前面對自己的指頭出血一樣,突然有了一種少年時代的敏感和自憐,流出了30年來第一次清澈之淚──已經中年的人了,突然流出了少年時代的清澈的淚──不再那麼渾濁和昏黃,又讓開始發胖的白石頭產生了一種驚喜。──於是他並沒有萬念俱灰。 1969年秋天在瓜田裡看瓜的是老得舅舅。老得舅舅圓圓的大腦袋,走路一撒一撒的腳步。你是從他身上,第一次知道村裡的成年人夏天或秋天穿褲頭裡面是沒有襯褲的──一次你和老得舅舅一同爬樹,當他爬到你頭頂的時候,你無意之中往上看了一眼,你就看到了他大褲衩子裡的一切,這時你一下感到眼暈就好象你看到一個老婆婆第一次當著你的面不以為意地換褲子你才發現老婆婆褲子裡面什麼也沒穿你看到這一切感到眼暈一樣──大人的世界原來就是這麼簡單呀,就是隔了一層褲和隔了一層紙呀。於是白石頭到了成年和晚年,一直還保持著晚上睡覺脫得精光的習慣也就不奇怪了。老得舅舅看上去是如此木訥,耷拉著大腦袋,拖拉著腳步在瓜地裡遊蕩,但他動不動也說出一個驚人當然也是十分拙劣的謎語呢。一次他突然說: 一個小棍一挓長 一下插到你兩片上 …… 是什麼?讓我們這群小搗子猜了半天。匪夷所思。最後還是他告訴了我們: 「說是一根香煙可以,說是別的也可以。」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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