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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四


  卷四 3、之外聲音與春夏秋冬

  身體之外的聲音,對於1969年的敏感的11歲少年來講,又是我們特別留意的。從此,再沒有一個年齡階段會比那個時候更讓我們留意身體之外的聲音對我們發出的一切了。當我們的血一不留意從我們的嫩指頭裡流出來的時候,我們對自己是多麼地傷感和自憐呀。當我們聽到秋蟲在草棵裡鳴叫,我們的心突然就有一種被針刺穿了的疼痛和惆悵感。生活是那麼和單調和沉重,爹娘是那麼地粗暴,你的心本來應該是粗拉的,但正因為這樣,你倒格外地敏感。就好象當你看到30年後臃腫的呂桂花突然會懷念她19歲銀鈴一樣的笑聲一樣,就好象身處巴黎已經有了兩個孩子的女兔唇突然會後悔自己當姑娘的時代為什麼沒有今朝有酒今朝醉一樣,這時你對30年前聲音的懷念是不是也是一種蒼老的浮雲和白雲蒼狗的表現呢?30年後你的腦袋已經爬滿了像蚯蚓一樣的僵硬的血管,你從夢中那抽身回馬的土原鄉村,那擦掉了半截的寶塔,滿面笑容走來的你已經過世的姥娘,都讓你忘掉了目前回到了過去──於是大汗淋漓醒來的時候你才突然對生命和時間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同一時間裡,你就開始懷念世上所有的親人。你甚至想跳一段脆餅或是窩窩頭的舞蹈,只求台下坐著的還是過去的熟悉的觀眾。你想逃出現實,於是你就渴望過去的將來。當你接到現實中的一個電話或是一封信的時候,一種恐懼都會油然產生。而30年前,當夕陽打在你少年的臉上,當你在晨露中遙望著村莊上空飄起的炊煙你已經聞到這炊煙之中柴草的味道時,你聽到了冥冥之中青草生長和草長鶯飛的聲音和潛藏在草青之中草蟲鳴叫的時候,你甚至不禁都想停下來跟它們對話。你在冥冥之中似乎感到了什麼。但是30年後在你飽經滄桑的臉上和起了老繭的心中對這一切都開始熟視無睹和麻木不仁了,你甚至覺得少年時代的感覺是一種矯情,因為它們是生活中所不需要的──也正是從這個時候起,你也就失去了你敏感的心。十一二歲少年敏感就像十一二歲少女青春期就要來臨的時候,那種敏感和傷感,那種感覺和觸動,那種絕望和剌心的美麗,也是一去不復返了。以後你就開始熟視無睹和麻木不仁了。你眼中就開始漸漸生長白內障腦中就開始出現腦血栓──你就要開始患老年癡呆症了。那時的冬天風雪是那麼地大,那時的夏天雨水是那麼地多,那時的春天青草是那麼地茂盛──把村莊都快淹沒了。那時秋天的晚霞燒紅了整個天空。那時鄉村的天空是那麼地瓦藍和明淨,映照著我們清澈見底的沒有污染的五臟六腑和我們漆黑的眼睛。那時新修的柏油馬路上,還沒有30年後這麼擁擠的汽車、摩托和拖拉機。有時一個上午還看不到一輛汽車呢。能從遠方拐過來一輛運輸卡車,我們都要站到土崗上歡呼半天。我們不知道卡車從哪裡來開到哪裡去,去到這世界上拉什麼非常重要的東西──汽車,你能帶我一段嗎?有時我們還這麼幻想。1969年冬天,我有幸和劉賀江聾舅舅一塊去縣城買年貨,在馬路上僥倖攔住了一輛運輸卡車。正好這卡車的司機和劉賀江聾舅舅家有一點拐彎親戚──於是我們一揚手,這車就站到了我們腳下──為了攔這車,劉賀江聾舅舅的威望在村裡馬上又長了一截──甚至人們說著說著都變形了,一開始是說:

  「劉賀江不但在村裡是個人物,到了外邊也不怵,他姑姑家的小二兒,就在縣上搬運站開卡車呢。」

  「說是小二兒,其實也40多歲了!」

  「小二兒的開車技術在全縣第一,他往哪裡倒車,都是一下倒到底,從來不倒第二下!」

  「劉賀江一揚手,那車就站到了他的腳下!」

  這時連我都省略了。傳著傳著又變成了:

  「劉賀江出門就像在村裡一樣──平蹚,只要他一揚手,汽車馬上就站到了他的腳下!」

  「不管什麼車,只要劉賀江一揚手,它橫豎都得站!」

  「不管你去拉什麼,都先得送劉賀江!」

  「司機一見到劉賀江,就把他往駕駛樓裡讓。」

  「搬運站的老方,有一次在集上還打聽劉賀江呢。」

  ……

  等等,可見那時的汽車之少和臭氧層之厚了。其實那天劉賀江聾舅舅和我一塊攔那輛卡車,我明明見他還有些發怵呢。那手舉得不是太堅決。但誰能想到這車恰好說是他姑姑家40多歲的小二兒開的呢。等車站到我們面前,我們既有些喜出望外,還有些擔心:這車會不會怒駡我們一番呢?當我們看清司機樓裡坐的是小二兒的時候,我們才長出了一口氣──我愛長出一口氣的習慣從哪裡來呢?──把心放回了肚裡。這時劉賀江聾舅舅哪裡還有村裡問三礦和老馬的威風和自信呢?──人一離開自己的領地和自己的地攤,馬上就自動收縮了他往日的風采;你的老太爺在村裡走路大搖大擺,但是等他來到省城和首都的時候,你眼見他跟在你屁股後頭有些萎縮,步子都不知怎麼邁了。──見到是小二兒,劉賀江聾舅舅還有些不好意思呢:

  「主要是有點急事,不然不敢攔你這車!」

  倒是小二兒有些大方當然也不失司機威嚴地說:

  「我也就是看著像表哥,不然我也不會停車呀!」

  劉賀江聾舅舅馬上點頭:「那是,那是。」

  小二兒這時並沒有熄車,仍在那裡「轟轟」地轟油門:「上車!」

  於是我和劉賀江聾舅舅就踏著車轂轤往空蕩蕩的車箱裡爬──原來是剛剛卸完煤的一輛空車。這時倒是小二兒笑了:

  「這不駕駛樓裡還空著嗎,還往車箱裡爬什麼?包括那個小孩,都坐到駕駛樓裡吧!」

  我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讓蹭一下車就夠了,難道還可以坐在駕駛艙嗎?於是我們激動的心臟「咚咚」亂跳,接著又從車箱裡爬下來,鑽入了駕駛室。這時我們連怎麼碰車門還不知道呢。接著你就可以想像我和劉賀江聾舅舅坐在駕駛艙裡如坐針氈的樣子了。我們看著樹在我們兩旁排山倒海般飛去,我們看著駕駛室裡的儀錶在不停地抖動,我們覺得汽車已經飛了起來在雲霧裡穿行,我們覺得小二兒真是了不起同時也開始覺得我們活在這個世界上無足輕重。30年後,當白石頭坐著出租車在都市的擁擠不動的車流裡穿行,往往還會喃喃自語地說:「小二兒。」

  或者搖著頭說:「無足輕重,無足輕重。」

  弄得出租車司機倒在那裡犯含糊或者是打顫,以為他犯了精神病,哆哆嗦嗦地問:

  「大爺,你是不是要停車?」

  ……1969年新修的柏油馬路上半天不見汽車。路上拾糞的老頭往往比汽車還多。不但是汽車,就是你在1969年開一輛拖拉機,那也是威風凜凜啊。和我爹在一個拖拉機站開「東方紅」鏈條拖拉機的老蔡,當時負責我們這幾個村的春耕──本來鏈條拖拉機連柏油路都不能上,駕駛艙裡連一個方向盤都沒有,就是兩根木杆子在那裡推拉。但是每年春上老蔡到這裡來,拖拉機一進村,大姑娘小媳婦就要圍個水泄不通,爭著看拖拉機的大燈。接著不管白天或是黑夜,田野裡就響起了老蔡拖拉機的聲音。夜裡他把大燈開得足足的,黑茫茫的田野就像醒來的野獸一樣睜開了眼睛。我們從夜裡醒來喊一聲娘接著往尿盆裡撒尿的時候,就聽到野外傳來老蔡給拖拉機不斷加油門的聲音。就好象睡不著的嬰兒聽到身邊娘的鼾聲一樣,它讓我們感到新奇、刺激、放心、沉靜和延伸。時大時小的拖拉機聲一下讓故鄉顯得那麼親切,老蔡給我們帶來的身外聲音讓我們感到那麼激動和自信。有時到了半夜,拖拉機將一塊地耕完了,老蔡讓拖拉機突然熄火,這時我們感到我們的夜是多麼地寂靜又是多麼地落寞、損失、缺憾和傷痛啊。我們的生活中不能沒有老蔡。老蔡已經把地耕完把拖拉機開走了嗎?等到第二天,我們發現老蔡還沒有走拖拉機還在我們身邊,他還要在我們村駐紮一個禮拜呢,我們才放心和樂觀起來。我們還擔心地相互問──這話就不要直接麻煩問老蔡了──:拖拉機沒壞吧?拖拉機沒壞。於是我們就徹底放心了。這時朝霞打在田野上也打在老蔡身上。田野上的老蔡顯得金燦燦的。這時大姑娘和小媳婦都哀求老蔡,要乘著他的拖拉機在田野裡耕上一圈,好將夜裡的擔心和損失在白天補上。但這時又和夜裡不同,夜裡的擔心和暢想是你自己的事,現在能不能上拖拉機誰先上誰後上都得由老蔡決定。這時老蔡倒也大度,說:

  「誰都可以上,誰上都可以。」

  但這樣是不行的,這樣就增加和鼓勵了混亂,大家都在那裡爭先恐後地擁擠,最後的結果是誰也坐不上。這時所有的大姑娘小媳婦都無師自通地踴躍告訴老蔡:

  「老蔡,可不能這樣,沒個誰先誰後,大家擠不上去倒要埋怨你。一切還是由你指定吧──你說讓誰上,誰才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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