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三三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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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高度概括地說:「這簡直就是破鞋!」 又格外強調地說:「這我們娶的還能叫閨女嗎?」 又說:「連二婚頭都不如!」 又說:「要是我兒子,根本就不能娶這樣的娘兒們!」 又說:「按照我過去的脾氣,根本就不能讓這樣的女人進村!」 當然這些話都沒有什麼新意了。都是剛才大家已經說過的話。但正因為這樣,它就讓所有在場的人都放心了。但等眾人從牛來發家門口散去之後,劉賀江聾舅舅又留下剛才對這一事實的主要敘述者李胖頭,這時放下生產隊長和權威的架子,馬上從語言、語態和形體動作上做出已經脫離了公眾場合和嚴肅談話的姿式,開始轉換成我們現在作為私人談話隨便聊聊的樣子在那裡突然恬著臉笑著問──這樣的態度轉變也讓我們猝不及防,由於彎子轉得太陡,一下讓我們這些還留下沒有走的少年有些反應不過來呢──但是劉賀江聾舅舅──他並不是真聾,只是一個乳名和習慣性叫法罷了──已經厚顏無恥地恬著臉問:「那個公社住隊幹部叫什麼?」 接著又加了一句評價:「這個王八蛋,倒是便宜了他!」 那個主要敘述者李胖頭這時也來了精神,答:「就是鎮上配種站的老王。」 劉賀江聾舅舅有些不滿意:「配種站的老王?配種站有三個老王,到底是哪一個?」 李胖頭:「哪個老王?就是那個黑胖子叫王宗福的人!」 劉賀江聾舅舅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突然委屈地叫道:「哎喲,就是他呀,看他那操行,怎麼能便宜他呢?」 我們這時已經跟上了劉賀江聾舅舅的情緒,也在那裡情緒激動地給了聾舅舅一個呼應和合唱: 「就是,怎麼能便宜他呢?」 雖然我們從來沒有見過配種站的老王。於是我們理所當然地被劉賀江聾舅舅瞪了一眼。接著劉賀江聾舅舅又將臉轉向李胖頭:「那個呂桂花你見過沒有?長得怎麼樣?」 還沒有等回答,又自言自語地說:「這樣的人,長得肯定跟狐狸精一樣了。」 這倒一下難為了李胖頭,他在那裡不好意思和對不起大家地說:「老王我知道,這個呂桂花我也沒有見過。」 接著又呼應了劉賀江聾舅舅一下:「這樣的人,生性風騷是肯定的了。」 …… 這天晚上,全村的男人都沒有睡好。我們都盼著這個風騷妖嬈的在15裡之外村莊的叫呂桂花的姑娘能早一點嫁過來。我們對配種站的黑胖子王宗福充滿了嫉妒和羡慕,他一下成了我們的公眾情敵。接著情報傳來的越來越多,伴隨著我們繁忙和繁重的夏收和秋種,我們更加坐不住了,我們甚至覺得今年夏天的強體力勞動並不像往年那麼沉重,我們每天都盼著我們能在勞動的時候重新相聚,一邊在那裡勞動一邊議論著王宗福和呂桂花。我們收割了金黃色的稻子,我們砍倒了通紅的高梁,我們摘完了雪白的棉花,我們將甩手無邊的收割完的田野深耕了一番又播下我們的麥種和油菜──到來年的春天你再來看吧,那時就是一望無際隨風搖曳的蒸騰的和黃燦燦的油菜花了──我們終於斷斷續續地將事情的來龍去脈搞了個清楚。王宗福,現年42歲,本縣王家莊人,初中文化,愛在自己口袋裡挎兩杆鋼筆,低矮黑胖,夏天一臉黑油,在公社配種站工作,前年開始在村莊住隊,沒去住隊之前,已經在王家莊有了老婆並且有兩個孩子──大的已經上了初中──這一下把我們給可惜和憤怒的。並且在他和呂桂花說私房話時,19歲的呂桂花還毫無廉恥地說: 「只要你跟我好,我既不嫌你年令大,也不嫌你臉黑。」 當另一個敘述者吳山羊在出胡蘿蔔的時候說出這段具有新意的細節時,村裡所有的男人和女人半天沒有反應過來。劉賀江聾舅舅這時痛心疾首地頓著自己手裡的小鐵鉤: 「看看,看看,都到了什麼地步!」 接著又有人說他們倆個相好的地點是在呂桂花家的一幢二層小樓上。接著我們對這二層小樓開始了多麼深切和豐富的想像呀。一定是花團錦簇,一定是幃帳低垂,一定是一地月光,一定是紅燈高掛,一定是香囊繡服,一定是荊釵滿頭,一定是宏篇巨制,一定是琴鳴瑟和。30年後我才突然意識到,一個破落的河南農村之中,1969年的鄉村小樓,能是產生什麼鴻篇巨制和散發詩意的地方呢?無非是1949年之前的鄉村地主遺留下來的一幢破舊的小閣樓後來分配給呂桂花家罷了。黑暗的二層沒有窗戶,只在兩側留著兩個圓形的樓馬門供人探頭。雷鳴電閃的時候房頂還有些漏雨。人也一下縮水得沒有詩意。一個初涉世事的黃毛丫頭,一個是鎮上配種站的老王,緊著讓他們在破舊的閣樓上談情說愛,他們還能談說到哪裡去呢?看著是談情說愛,其實是豬狗一樣的苟合。後來等呂桂花嫁過來,我曾經看她給在五礦工作的丈夫牛三斤寫過一封信。寫信你就老老實實寫信吧,但她還要用自己的高小文化程度在裡面抒一下情還要將平鋪直敘昇華到寫詩的程度。記得信的開頭是這樣寫的: 親愛的三斤花的心 花的心裡裝的是三斤 …… 也就可見她以前在有著馬門的低矮黑暗的閣樓裡和老王是怎麼回事了。但在我們村出蘿蔔的時候,我們卻把那二樓想像得如天上人間。他們在樓上談些什麼知心的話語和詩一樣的篇章呢?他們有什麼不能對老婆和朋友講的,卻要放到這個場合和兩人之間來說呢?說著說著,他們又開始幹什麼了呢?一切都蒙上了神秘的面紗,呂桂花露出了蒙娜麗莎般的微笑。兩年之後,我在鎮上的中學終於見到了配種站的老王。這時老王已經到另一個村莊住隊去了──這時他又在那個村莊搞了個李桂花──又是在一個二層的閣樓上嗎?但是這次並不像上次搞得那麼完美和讓人不可想像,這次東窗事發,兩人在閣樓上被他王家莊的老婆給捉住了。接著他老婆就氣勢磅薄地爆發了精神病,開始在鎮上從東到西喊著王宗富的名字走來走去。「王宗富,跟我回家──」 「王宗富,跟我回家──」 ……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王宗富。初次相見,我是何等的失望呀。原來他並沒有什麼出奇的地方,果然是一個低矮的黑胖子,甚至走起路來還有些一顛一顛的呢。現在可憐地提著一個水罐拿著一個水碗跟在披頭散髮的老婆後面。老婆喊一句,扭頭狠狠地剜他一眼,這時老王就可憐地和認真地點一下頭,嘴裡咕噥著:「我跟你回家,我跟你回家。」等老婆喊得嘴幹舌燥了,他就跑上去給老婆倒一碗水,老婆接過來「咕咚」「咕咚」喝下肚,就揚起臉走起路接著再喊。他又提著水罐和拿著水碗一顛一顛地跟在後面。鎮上跟隨他們走來走去看熱鬧的人不計其數,他們兩個就在那裡一天一天地盡情表演。那真是一段幸福的時光呀。不管對於我們還是對於正風華正茂表演著的他們。不過當時在看熱鬧的人中,唯有我和大家的心情不同。大家在看熱鬧的同時,不過寓教於樂地得到了這樣一個教訓:原來搞一個女人是這麼地不容易呀。我除了得到這個教訓,還替我們村裡的那個已經給我留下良好印象我已經在那溫暖的新房裡跟她親過嘴知道她那俏麗的身姿和嘴裡的暖香的呂桂花太陽花嫂感到痛心和遺憾。有時看著看著,我甚至都替呂桂花留下了屈辱的眼淚──如果現在也讓我寫一首詩的話,我就會寫道: 老王 你這個沒起子的東西! …… 太陽花嫂的轎子過來了。這時我們該說一說太陽花嫂的丈夫牛三斤表哥了。沒有當初的老王和後來的牛三斤表哥,就沒有歷史上的1969年的太陽花嫂。我的時常沉默的面無表情的牛三斤表哥,現在你的靈魂在哪裡飄蕩呢?我還記得你冬天愛戴一頂大頭火車帽,你沒有說話先要「咳、咳」哢兩聲嗓子。你的臉像刀削斧刻一般嚴肅,我小時候對你的臉型充滿了恐懼;一看到你迎頭走來,30米開外,我的心裡就開始打鼓,我不知道當我和你擦身而過的時候,我該不該仰起臉和你打招呼;當我和你打招呼的時候,你刀削斧刻的臉上,會不會對我有所呼應。最後弄得我一見到你就呼吸短促,從血液到神經都充滿了恐懼。在這種恐懼的心理壓力下,有時我就和你打招呼了,有時我就一聲不響地從你身邊快速地擦身而過,當我打招呼的時候我心裡沒底,當我沒打招呼過去之後心裡又是多麼地懊悔和煩惱呀。打於不打都是不恰當的,但這還不是事物最嚴重的一面──最嚴重和讓我放不下心的,就是當我和你打了或是沒打招呼之時,我一直在用眼角的餘光像觀察當時的麻老六一樣愉愉觀察你的表情,如果你這次臉上稍微有了一些笑意,你可知道我這一天的日子該是多麼地陽光燦爛;當你陰沉著臉或是心事重重地從我身邊走過,我這一天的日子一下就掉落到深淵。你也是在我少年生活中起著舉足輕重作用的人呢。幸好當時你在五礦工作,平常在我們村裡呆的時間並不太長──當然這種並不太長的相處也更增加我們相處和迎頭碰面時我的心理壓力。但從總體上講,陰沉的刀削斧刻的牛三斤表哥不在村裡的時候,還是給我提供了一個更加自由和廣闊的天地。30年後回頭來看,在五礦工作的牛三斤表哥,當時在村裡人的印象中還沒有三礦的老馬突出,就決定著他在五礦也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還沒有三礦的老馬和他的飯盒對於我們和當時的歷史重要呢──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你還有什麼必要和資格在臉上保持那麼嚴肅和深沉和表情呢?你的表情是不是有些過頭和矯情呢?這樣刀削斧砍地面對一個少年是不是有些過份呢?不過他在百里之外工作這個距離上的感覺,加上他就是從我們村出去的,對於我們這些少年和1969年來講,他還是比老馬對我們會有更加真接的威嚴。當然也正因為有這樣一段距離,他就不能常常歸家,他和呂桂花剛剛結婚的新房,也就給我們和呂桂花提供了一個開心和歡樂的場所。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們還是得謝謝你牛三斤表哥,你的這點偉大貢獻,又使得你的雖然有些做作和矯情的刀削斧刻的表情變得無足輕重了。你在我們的印象中,恰恰是一個硬漢子的形象呢。在你和呂桂花結婚之前,你還娶過一個媳婦,無非後來又離了婚,接著又娶了呂桂花。也正因為這一點,在你和呂桂花結婚的問題上使得呂桂花在和你結婚之前和配種站的老王有過一段風流往事在我們心理上才可以扯平和既往不咎呢──如果不是這樣我們在心理上接受起呂桂花還會有一些不必要的障礙呢,那樣我們不就沒有以後的歡樂和開心的時光了嗎?當一切都成為既成事實之後,連劉賀江聾舅舅都說: 「換個人也許不行,但是攤上牛三斤我們就不要管了。他原來的老婆是一個什麼樣子呢?現在把他和呂桂花摻到一起,也是金瓜配銀瓜,西葫蘆配番瓜,我們就不管他們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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