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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六


  於是我們就撒手不管了。你第一次不成功的婚事和你「原來的老婆是一個什麼樣子呢?」這一事實在客觀上也幫了你第二次婚姻的大忙。當然,從30年後的角度出發,當時你第一次不成功的婚姻,你原來的老婆是什麼樣子──不管是什麼樣子,都和你後來的婚姻沒有關係──都不應該成為第二次婚姻的前提,但在客觀上,在當時,它也就成了劉賀江聾舅舅和我們對你第二次婚姻容納和接受的依據了。你的第一個老婆我們也見過,那可是一個長著窩瓜臉的低矮晦氣的黃臉姑娘──與她迎面走過來我們趾高氣揚,她怎麼能跟後來的俏麗妖嬈的呂桂花相提並論呢?但窩瓜臉和低矮晦氣身上散發不出什麼女性的誘惑說起來還不是她當時致命的短處呢,她的致命的短處在婚前並沒有顯示出來,只是到了新婚之夜的床上,牛三斤表哥才遇到了一個在我們村莊歷史上從來沒有遇到過的史無前例的人生難題:既我們的牛三斤表嫂,原來是一個石女。這時兩個人是多麼的失望和驚惶失措呀。一夜一夜地努力,都沒有取得應有的成效。據去聽他們新房的人說──在村莊的歷史上從來沒有聽過這麼有趣的新房,所以當年的牛三斤表哥和當時的石女及後來的呂桂花他們整個一家給我們帶來的歡樂都不是一星半點──據去聽他們新房的禿老頂、劉屎根、牛長順、牛長富……甚至年長一輩本不該去聽這房但是因為它太出格了太有趣了於是也去聽了的麻老六和牛文海──父子都在這裡碰面了,可見是一個多麼隆重和歡樂的場面和海洋吧──據這些聽房的老少搗子們說,他們聽到最有趣的場面和對話就是:

  黃臉婆在下邊痛楚和討好地說:

  「你摸一摸,已經進去兩指了。」

  牛三斤表哥這時卻沮喪地停止努力說:「屁,二指?」

  於是在今後的30年中,這也成了我們村莊約定俗成的一個成語。遇到討論什麼事情還沒有希望的時候一個人在那裡猶豫地徵求意見:「怎麼樣,有二指了吧?」

  如果希望有起色,可以這樣決定和拍板了,可以這樣結束和了結了,大家就說:「行了,有二指了。」

  如果事情徹底不行了,大家要放棄努力了。就說:「屁,二指?」

  就意味著事情像爛菜葉一樣要被我們丟棄了。

  最後我們的牛三斤表哥的第一個老婆像爛菜葉一樣被他給丟棄了。在沒有丟棄之前,我還看見這低矮晦氣的黃臉婆主動來參加我們村裡的拉大車勞動呢。大家看到她出來,都一陣驚愕──這是我們第一次看清她的面目;一些不懂事只顧自己開心的小搗子們像狗撒歡一樣圍著她轉,在那裡喊「二指」。這時我們的威風八面的劉賀江聾舅舅橫披著一個大襖、壓抑著自己的興奮在那裡叱呵和攆打像狗一樣的孩子:

  「媽拉個×,你媽才二指呢!」

  接著還拿出隊長的顧全大局的架子,將黃臉婆領到了大車前,故意給她找了一個有利的位置和較好的繩套。事後讓我們對黃臉婆重新尊敬的是,她不但對我們的驚愕和起哄見怪不怪,而且連最後與牛三斤表哥的分手也顯得從容不迫,沒有像配種站老王他老婆那樣在鎮上驚呼和叫喊。牛三斤表哥將黃臉婆娶過來的時候平平和和,將她送走和離婚的時候也無風無火。好象黃臉婆就是牛三斤表哥和我們人生驛站中的一個勿勿過客。現在這個過客要走了,倒是在我們心裡留下些不忍和痛楚呢。有些欲罷不能和欲言又止呢。離還是不離,走還是不走,到底有沒有二指,是原諒還是不原諒,是阻止還是不阻止,倒是在我們情感上與這黃臉婆有些藕斷絲連和欲罷還休呢。本來黃臉婆在我們的洞房裡和跟我們拉大車的時候我們是那樣的斷定:看她拉車走路兩隻短腿一撇一撇的樣子,就知道她肯定是一個石女;但是現在這個一撇一撇的石女要離開我們了,我們對自己和牛三斤判斷倒是有些猶豫和懷疑了。她真像牛三斤和聽新房的人所說的那樣嗎?她對和我們的勿勿告別怎麼說走就走和不留遺恨呢?如果她像配種站老王的老婆一樣在這件事上大呼小叫把是不是二指的水給攪渾才不出我們的意料,現在你平平和和微笑著看世界,卻一下改變了我們當初對石女認識的初衷呢。如果世上的石女都是這樣平和與大度,那麼這個世界上的石女倒是不妨再多一些呢。不能全部石了,起碼石一半是可以的吧?於是我們在憤怒──不是憤怒這個石女或是她的態度,而是憤怒這個出人意料──之後,就對已經離婚走掉的石女大姐開始留戀和想念了。30年後我們還想說一聲:石女姐姐,多年不見,你現在好嗎?據說她和劉三斤到鎮上離婚之後,兩人又在寒冬的野地裡纏綿了一陣呢;手拉著手,竟比結婚之前還要親密。兩人拿著離婚證,你先送我一段,我又送你一程,送著送著太陽就要落山了,兩人在那裡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哽噎──隨著路之信的生動敘述,我們在場的所有人都開始產生出一些無名的煩惱和憤怒。不是憤怒牛三斤和黃臉婆,也不是憤怒他們的石不石、離不離和送不送,而是覺得整個世界都產生了錯位。如果這個時候劉賀江聾舅舅發起一聲喊,我們能把整個世界給砸了。30多年過去,牛三斤表哥也已經不在了;生前他處理過許多人生和世界的難題,如果這些難題他大部分都處理錯了的話,那麼起碼在和石女離婚分別的十八相送上,他處理得還是非常富有遠見的。因為從那以後,在他還剩下的歲月裡,他就再也找不出石女相送那樣的感人場面了。他就要開始他風雨如盤的另一段晦澀的人生了。在那些晦澀的陰雨連綿的日子裡,唯一透亮和可以溫暖他的心的,也就是回想起和石女離婚時的十八相送和執手相看淚眼了。估計他一遍一遍地回想著這個場面,一遍一遍念著石女的名字在那裡度過艱難的漫漫長夜。他想著石女的樣子,想著她的笑容和音調,想著她扭頭不忍的千種風情──你這個黃臉婆。牛三斤表哥,到你躺到棺材裡的時候,我們才發現,你飽經滄桑的臉上,竟有一半是蒙著石女的面皮。這個石女的名字叫:

  方開蘭

  ……

  但是在1969年,我們還是像扔爛菜葉一樣很快就把石女方開蘭和悲壯的牛三斤扔到了歷史和記憶的垃圾堆裡,我們還是馬上攜起手來,以燦爛的笑容和愉快的心情,迎來了牛三斤的第二個老婆──我們的太陽花嫂呂桂花。沒有對方開蘭的拋棄,就沒有後來的呂桂花的到來──歷史就是以這樣殘酷的辯證扭曲著向前走的。呂桂花不是石女。在她沒嫁過來之前我們從她娘家的二層小樓上就知道了這一點。我們對她的到來是多麼地盼望啊。但是當她第一次展現在我們面前,她那俊俏的容貌和妖嬈的身段,還是讓我們大吃一驚也大喜過望。記得呂桂花當時在花轎裡的形象,是不嬌也不嗔,不急也不躁,不留戀也不盼望,不想過去也不畏懼即將到來的將來,架子大又架子小,笑看眾人一眼又好象誰也沒看,說讓下轎我就下轎,說讓入洞房就入洞房,風騷撩人的呂桂花,原來是以這樣的處世不驚的形象出現在我們面前──你不該對你過去的歷史負責嗎?於是我們在心裡對她所有的猜測和估計都失敗了。在我們對她個人猜測和估計失敗的同時,我們對風騷撩人概念的猜測和估計也無法把握了。世界在我們面前再一次出現空白。等到成年之後,一個和我過去甚密的成年朋友,一個和眾多女人有過交往的人,在朋友們含著過去老莊村裡的醋意和嫉妒對他所交往的女人橫加評價──有的見都沒見過人家──和指三道四極盡詆毀和誣衊之能事的時候,這些女人倒沒有什麼,倒是我的這位朋友有些頂不住了,一次在喝多酒的情況下,他痛心地告訴我:

  「我承認,我所交往的女人都是風騷的和浪的,但我敢說,她們都是好人!」

  我馬上迎合著他說:

  「這個我知道,風騷歸風騷,好人歸好人,我雖然不懂其中的聯繫,但是一個在上邊,一個在下邊,它們所處位置的不同我還是知道的──朋友,走你的路,讓別人說去。」

  朋友馬上大為感動。說:

  「在這個世界上,還就你還理解我和我的那些女人們。雖然我們平時交往不多,但聽君一席話,你也算是性情中人你才是我們在這個世界上的紅顏知已呢。」

  接著一把抓住我的手,竟為了我的評價和討回了他的那些女人們公正和公道而「嗚嗚」的哭了起來。突然又仰起頭發生懷疑:

  「你剛才不是涮我呢吧?」

  我馬上指天劃地地說:

  「我這樣的敘述和評價不是盲目的,我是有理論和實踐經驗的。」

  朋友馬上又從另一個方面懷疑地問:

  「怎麼,你跟許多女人也有很深的交往嗎?」

  接著又自作主張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

  「我說呢,你怎麼話一上來就那麼入耳和體貼,就那麼深入和專業,原來你這些真諦,也是從實踐中總結出來的呀。還是實踐出真知。那些說三道四的人,原來都是空口無憑呀。」

  世事滄桑,已經使我無法解釋了,我只好喃喃地說:

  「我這還不是現在的實踐經驗,而是從童年時候就有體會了呀。」

  我的朋友馬上大吃一驚,眼瞪得有銅鈴那麼大:

  「怎麼,你難道比我還提前嗎?你在童年就搞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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