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三三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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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這一句話,你心裡所有的委屈和不平都煙消雲散,你馬上又趾高氣揚地騎到了眾人頭上。你一下感到這一個禮拜的氣沒白賭,一個禮拜仇恨的積攢就是為了這一天,一輩子的含辛茹苦就是為了一個輝煌時刻的到來。現在想起來你甚至還感到後怕呢。如果當時呂桂花忽視了你這一個禮拜的缺席,重逢的時候沒有因為你一個禮拜的缺席而將你從眾人之中挑出來說上那麼一句驚愕的話,讓你將一個禮拜的懊惱和賭氣全砸到自己手裡,接著你是不是還有勇氣活在這個世界上呢?你從11歲活到現在心理還大致健康,沒有在中途犯精神病和憂鬱症,只是提前患了一點老年癡呆症──患老年癡呆症也有它好的一面,除了在生活中動不動愛犯些小心眼但是整體的生命發展在歲月流失中沒有出現大的偏差,和1969年呂桂花那句相當於「好久不見」和驚愕問話大有關係。她當時明明白白地說: 「嘿,你這小石頭,好象好幾天沒有見到你了。」 從那以後,你再也沒有聽到這麼體貼和掛念的話了。可能你聽到過意思相同的這樣的話,諸如: 「好幾天沒見你了。」 「你這幾天到哪裡去了?」 甚至: 「你可讓我想死了。」 「想死你。」 甚至:「你把我殺了吧。」 但是聽起來怎麼都那麼地走味呀,怎麼都沒有呂桂花當年嘴裡說出的那句話讓人驚心動魄呀。是你現在老了還是你當時過於年輕呢?如果你不是像孔子那樣矯情的話,為什麼30年後當你滿腔老繭時突然想起這句話就光著身子坐在鋪板上潸然淚下了呢?1969年的呂桂花,像一盞探照燈或者像一輪太陽一樣,照亮在你荒蕪的少年的田野上。1969年對你影響最大的就是呂桂花。如果不是因為她,事到如今1969年我們真不知道怎麼回顧呢。1969年的毛主席給我們學生放了假,於是呂桂花就趁虛而入地把我們招呼到了她的身邊。白石頭,哪怕你以後成了大人物,你也不要忘了當年毛主席賜給你的幸福,如果一到晚上就有一包書作業等著你,你哪裡還能遭遇到太陽花嫂呂桂花?30年後當我向白石頭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白石頭一下就楞在了那裡──這個楞的本身,就說明他對不起毛主席,說明他對這個問題連想都沒有想過。這時他才第一次想到世界上還有這個關聯他再一次不知不覺受了別人的恩惠。這時我已經在名人廣場的酒吧裡蹺著腿也抖著腿守株待兔地等著他。他醒過來之後,滿臉通紅,開始實事求是地說: 「說起1969年,我倒真是忽視了這一點。」 接著情緒來了一個莫名其妙的拐彎: 「就好象我們對著一個朋友談一個我們共同認識的過世的人一樣,誰知道再停一些時候那個朋友也成了過世的人了呢?這樣說起來。當年的談話和回憶還有什麼意思呢?」 接著又將情緒調整和拉了回來,低著頭沮喪地說:「你要這麼說,看來我還真有點對不起毛主席。」 接著又向我攤了一下雙手:「可毛主席現在已經去世了,你讓我怎麼辦呢?」 這時我也愛莫能助,最後還是白石頭想出了一個辦法:「那麼我就高呼一句『毛主席萬歲』吧!」 接著就在酒吧裡喊了一嗓子,把1996年的吧台小姐嚇得差點犯了心臟病。因為1969年她還沒有出生呢。她雖然就生在北京,但是她和過去的毛主席,從來沒有在夢中相會過。真是人生如夢啊。像她對侍毛主席一樣,讓我們也把1996年的那個快50歲的臃腫的面皮臃腫的身,草簍一樣的腰口在小凳子和馬紮上坐不下來的屁股的老太太給忘掉吧,讓我們只強調事物的一面而忽視它的另一面,讓我們共同回到笑聲像銀鈴一樣的1969年吧。你楊柳一樣的細腰。你是我們共同的惦念。你好,太陽花嫂。向日葵開放在我們村莊四周,你那婀娜多姿的步態使我們肮髒雜亂的村莊都放射出燦爛的光輝。村莊裡到處飄滿了你身上那成熟女性的香氣。30年中對你的忽視,才使白石頭成長為這樣一個憤世嫉俗的人。白石頭哇白石頭,你從小生長得是那麼地真誠,你從小就對大人和別人懷著那麼深的恐懼,一直到了30年後,在你心目中還覺得恐懼是正常的,不恐懼的日子你倒過得不踏實。這時你對恐懼就有了一種盼望和嚮往,就像盼望自己的親人一樣,它怎麼還不來呢?不來的時候你心情煩躁,各種煩惱像恐懼一樣壓到你的心頭──在日常生活中,你怎麼能不是一個小心眼的人呢?當著人的面,你總說你對生氣是不認真的,你還用開玩笑和解脫的方式說: 「生氣吧不值當,不生氣吧它又生生的氣人。」 直到那恐懼終於平地起風雷地爆炸了,滾動到你面前,加到了你身上和壓到了你頭上,這時你終於放心了,踏實了,其它的一切煩惱都被這恐懼給壓倒和相形見拙了,這時生活中唯一的一塊烏雲也就是恐懼了。於是你就和別人一塊加入和鑽到這恐懼之中,你被恐懼牽著鼻子穿雲追月。在恐懼中你一點主動權都沒有,你採取的方式只能是被動防守,你天上的烏雲你自己無法排解,沉悶的空氣似乎永遠不會消散。一盆米飯扣到了你頭上。這時你在表面的慌亂和退讓中,在一次次的檢討和修正之中,你本人的面目早已經不見了。你盼望的僅僅是這塊烏雲早一點自行退去,而這退去往往又要依靠烏雲自身的變化,你在這等侍和煎熬的時間裡無法努力,你對恐懼本身的恐懼,早已經超過恐懼的事實了。你身體和心理悲哀的湖啊,倒成了你恐懼的放大鏡,這時你苦苦哀求的就是: 「這塊烏雲什麼時候才能過去呢?」 「什麼時候才是一個頭呢?」 甚至你已經對前途灰心失望了。你覺得在這次恐懼中你肯定熬不過去。但是等恐懼的風雲終於過去和一切又雨過天晴的時候,這時你的心又扭曲地感到天地是多麼的明亮呀,世界上還有這麼燦爛的陽光嗎?世界上還有這麼幸福平和的日子嗎?從此,討好別人成了你根深蒂固的人生習慣。白石頭,原來你是一個怯懦的人。在這裡你娘從小給你的影響和你爹從小對你的壓迫是不能辭其咎的。你後天又是那樣的不努力。當然,就是努力,你也難以從你既定的生活和習慣中走出來。你永遠嚮往你爹娘那樣的人。你漸漸已經學得不但愛一個人喃喃自語也往往在兩分鐘的間隔中要長歎一口氣了。你的背已經駝了。你走路的樣子再也不像少年時代的英姿颯爽而成了已經患了老年癡呆症那樣的躊躇和猶疑了。當我們聽到和看到你這一切的時候,我們就知道白石頭已經完了。你永遠生活在一個陰影之中已經是命中註定了。現在這陰影和註定竟以這樣的細微枝節的滲透和深入骨髓的點點滴滴的刺痛在伴隨著你的一生。你將來的晚年會怎麼樣呢?你考慮到這一點沒有?你現在都提前患上老年癡呆症了,到了晚年不更加要隨風搖擺嗎?記得過去和白石頭在一起的時候,他還是一個挺幽默的人,雖然接語和笑話說的不是太高明,是少年幼稚的一種搶先和表現,但那話語的語態和鋒芒畢竟是勇敢的和氣概壓人的,於是我們在這氣概之下,也就隨著他笑了有時還是哄堂大笑。但是現在喃喃自語、駝背、陀頭和動不動就長出一口氣的白石頭雖然有時在某些場合試圖還要掙扎一下表露一下過去的氣概和勇敢,可話一出口就顯出他的怯懦、躊躇和猶疑不定了,一點也沒有過去的不管不顧的靈光了。一開始我們還同情他在那裡跟著他隨聲附和地笑上兩嗓子,但一次次的退讓使白石頭又產生了錯覺,接著更要得便宜買乖和得寸進尺以一個步態龍鍾的中年人做出少年時代的狂放不羈的樣子,我們就覺得這樣的場合和氣氛委實是太矯情和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就是到了這種地步,為了照顧白石頭的心情和面子,我們還是委婉地告訴他: 「今天氣氛不對,這笑話沒有顯出它應有的幽默。」 我們在評價他整體的時候,其實也已經包括他一激動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樣說的那句話:「你生氣吧不值當,不生氣吧它又生生地氣人。」 但白石頭並沒有認識到這一點,還自我強弩之末地在那裡努呢。這時我們就知道他為什麼要回到和一頭紮到1969年了。他雖然表面上和意識中沒有意識到自己在1996年的窮途末路,但是起碼他在潛意識中認識到了這一點──這對於他也算是萬幸。不然他為什麼要掐斷時間回到那30年前呢?他為什麼不去看現在的新舞臺而要一頭撲到過去的1969年的呂桂花的懷抱呢?意識包含著思想。不過淚在心裡流他也就是不說罷了。想著這裡,我們倒是對我們打小的夥伴和朋友白石頭有些同情了,我們不該說些只顧客觀和我們的心情而違他心意的話了。我們不該說他那些枯燥煩人不但讓他自己也讓別人心煩意亂的話不幽默了。我們應該不管不顧地哈哈大笑,然後說: 「白石頭,你說得真好,你說得真幽默,你快讓我們把肚子都笑破了。你對生活的見解真是覺世,真是力透紙背和入木三分,真是人人生活皆有和人人筆下全無。」 當然我們也知道這樣順著他說方方面面對他進行照顧在現實中會對他起到的負作用。他得到這樣的鼓勵之後,不就更要照著自己的愚蠢和怯懦走下去我們不就真的把他推到火坑和坭坑裡去了嗎?他不就更加不可救藥再和他見面的時候我們不就要跟著他受更大的罪了嗎?這個時候我們才知道我們和他的心靈相通是在哪個歷史接點上相焊連著。這時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我們還是讓他暫時離開現實和1996年一段吧。我們還是由著他的性子按照他的思路和他共同回到1969年吧。回到天真可愛和多情善感的少年時代。朋友,當你對現實排解不開的時候,你就回到少年,這對於你也是唯一的解脫方式了。我們寧肯跟你回到你一切都不懂事但還有青春朝氣的少年時代也不願和你在破棉絮一樣的烏雲和恐懼中再呆上片刻。現實的烏雲讓它去見它娘的鬼去吧,我們回到我們過去的陽光燦爛的少年時代。現實中的人見他娘的鬼去吧──包括你像雞窩一樣的頭髮和睡了一夜嘴裡吐出的中年口臭,我們回到少年時代花嫂時代她嘴裡含著和呼出的口香、甜香和暖香溫柔富貴之鄉中去吧。 「我們去找花嫂去吧。」 我們對白石頭說。 …… 當我們聽說呂桂花要嫁到我們村的時候,正是我們一幫小流氓處在窮極無聊無法排遣的學校放暑假的時候。我們馬上跟全村人一起興奮了。呂桂花嫁過來那年剛剛19歲,一切都含苞欲放。但這還不是她吸引我們的主要方面,吸引我們的主要內容,是我們聽說,在她還沒有出嫁之前,就已經在娘家和一個在他們村莊住隊的公社幹部相好過。聽到這個消息之後,雖然我們表面上都和大人一起義憤填膺,但是當眾人散去只剩下我們一群小公雞的時候,我們對這消息又是多麼地激動和對她和到來又是多麼地急不可待呀。這時村中所有的少年都把自己想像成那個公社幹部,村中所有沒有出嫁的少女表姐都把自己想像成了和公社幹部相好的呂桂花。我們是一群多麼熱愛生命的少男少女呀。不但是我們這些少男少女,就是村裡已經成熟的成年人,包括我們村的權威生產隊長劉賀江聾舅舅在聽完一次例行的譴責之後,半天都沒有說話;當然大家在譴責的時候都看著他的臉色,對待這個風騷有趣的姑娘就像對待三礦的接車、煤塊和老馬一樣要看他是一個什麼態度。當然劉賀江聾舅舅的態度是不出我們意料的,在大是大非面前他是不能脫離群眾和讓群眾失望的。等大家終於譴責完輪到他總結的時候,他已經到了不能不說和不能不表態的時候,他才從自己的想像和幻想中清醒過來,他才意識到自己的社會角色和舉足輕重的現實地位。他一下就清醒了和接著就憤怒了,正像我們要求的那樣也像對三礦和老馬的表態要求他沉著和穩重一樣,現在他還沒說話,就已經把一口濃痰啐到了當時牛來發家的門框上,接著憤世嫉俗地說:「這樣的王八蓋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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