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三二八


  多麼感謝俺娘呀,她平時雖然優柔寡斷,但遇到大事,總是一個大事不胡塗的人,在別人對我做出決定的時候她倒有些猶疑,現在當別人猶疑的時候她倒在那裡堅定了。這時她堅定的說:

  「他會騎自行車,都會騎半年了,都不用往大樑上綁棉襖了!」

  雖然我和牛長順這次接煤車的結果並不理想──再也沒有那麼不理想了──但是這並不影響我們開始接車時候的興奮,對前邊被接和突然重逢的期待和暢想──由於我這股新鮮血液的注入,連本來已經沈穩的成年人牛長順表哥都有些興奮了。本來他在日常生活中也是一個不苟言笑的人啊,現在對我這個剛剛加入隊伍的新兵向一個老兵油子提出的種種問題,竟回答得那麼耐心和不厭其煩──30年後想起來,也許一開始他對這些幼稚的問題還有些不耐煩和感到好笑,但是隨著問題的深入,他也終於上當開始加入其中和同流合污了。已經快30歲的牛長順,終於也順著我的思路開始精神煥發了。還有一種可能是,雖然他以前接車比我多,但是接車過程中的種種問題說不定他也沒來得及思考呢──太見怪不怪了;現在隨著我一個個問題的提出,他是不是也開始從另一個新的角度重新思考了呢?──說不定正好給他提供了一個思考的機會呢──如果不是由於我的提問在出發的前面掛起一串燈籠的話,他的思路舊址說不定還永遠停留在黑暗之中呢。看著外邊的天黑,說不定僅僅出於懶意他就不願鑽出冬夜的被窩了。當我的思想在外邊叩門的時候,他會在屋裡對著窗戶拒絕:

  「我已經脫了衣服了呀。」

  但在我的堅持下,他終於從溫暖的被窩鑽了出來,跟著我走到了冰天雪地之中;走著走著,也和我一起興奮起來──為了這個轉換,為了他能跟我上路在我的引導下終於也興奮起來我被他也深深地感動了。長順哥哥,沒想著你在生活中這麼平易近人。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跟成年人平等交往。你給我提供了這樣一個機會。當然這種氣氛的形成,跟他剛剛上路自行車的腳蹬子就出了問題也有關係。這時他偏著頭徵求我的意見:

  「腳蹬子壞了,修好得一陣功夫,要不你撇下我先走?」

  我理所當然地當即予以拒絕:

  「長順哥哥,這叫什麼話,你的車子壞了,我的沒壞,你讓我把你扔到半路不管嗎?你把我想成什麼人了?」

  接著我觀察長順哥哥的臉色,長順哥哥果然被我的回答打動了。他溫柔地看了我一眼說:

  「那你就等等我,等我修好腳蹬子咱們還一塊走。」

  我扯著變聲的嗓子說:「哎,這就對了。兩個人一塊出去,就該同甘共苦。假如我的腳蹬子出了問題,你能把我老弟扔到半路上嗎?」

  長順哥哥梗著脖子說:「那當然不能。」

  我說:「這不就結了。咱們廢話少說,還是趕緊修好腳蹬子是正經。」

  接著我將自己的羊角把自行車──由於沒腳支架──往地上順坡一撂,在路邊撿起一個柴禾棍就去捅那腳蹬子空隙裡的黑泥。等腳蹬子修好,我們再在路上討論我們這次接車的期待和幻想,我們的前景和想像,我再提出各種問題讓他回答,他不就興致盎然和一通百通了嗎?這個時候在世界上沒有什麼問題不可以討論。當然我提出的問題也沒有什麼新問題,都是過去我們一群小流氓在自家場院上做接車遊戲時遺留的種種疑問,現在要在一次真實的實踐中得到檢驗和回答罷了。當然問著問著我就開始有了劉賀江聾舅舅的口吻,以區別過去我和那群小流氓在遊戲時的狀態──現在已經不是遊戲了,現在已經遠離村莊了,我可以脫離過去的我了。這時我倒突然懷念起村中的那群夥伴了,這個時候你們都在村中幹些什麼呢?──我在自行車上老道地問牛長順表哥:

  「這次煤他們還是在三礦拉嗎?」

  牛長順想了想說:「可能還是在三礦。」

  ──問題是除了三礦他們還能到哪裡拉呢?除了三礦牛長順還能想出什麼別的結果呢?

  我:「過磅的還是礦上的老馬嗎?」

  牛長順:「可能還是那個老馬!」

  我:「他們去過磅的時候,老馬會不會端著飯盒去吃飯了呢?」

  牛長順:「可能去吃飯了,但吃過飯肯定很快就回來了。」

  我:「你說今年的碳是不是還和去年的差不多呢?恐怕塊頭也大不了哪裡去吧?」

  牛長順肯定地說:「一年一年都是這樣,今年肯定也大不到哪裡去!」

  接著我就把問題引到了核心:「你說這次我們接車,是和他們相遇在三十裡坡之前呢,還是相遇在三十裡坡之後呢?是相遇到前十五裡呢,還是相遇到後十五裡呢?」

  牛長順這時也不禁興奮起來:

  「照我過去接車的樣子,肯定是在三十裡坡之後,肯定是在後十五裡!」

  一切和過去的回答沒有什麼區別,一切和我們做過的遊戲沒有什麼異樣,就像後邊的車走在前邊的車轍裡那麼自然和沒有改變。但是我們兩個還是越說越興奮。在我們還沒有接到煤車的時候,我們在自已的想像中,已經將接車的全過程都溫習了一遍;現在我們在實踐中繼續前行,不過是對過去理論和車轍的一種複習罷了。我們在重複我們的預定,我們在重複我們對世界的全知,一切都是有把握的,一切意外都不會發生,一切驚喜都顯而易見──但正因為顯而易見,於是對這結果就更加興奮了。這個興奮的依據是:一切都會按部就班──但誰知道接車的最後結果,恰恰在這一點上出了問題呢?於是我和牛長順表哥一下都措手不及和讓鐵一般冰冷的事實給當頭打了一棒。於是我們平穩的在預定的航道和水域裡──一點沒有出圈、超標和超載──行進的戰艦,轉眼之間就沉沒了和完蛋了。我們也就老毛子看戲傻了眼。因為我們設想了一切的裝煤、過磅、接人和被接的地點、時間和種種細節,我們想到了三十裡之前或是三十裡之後,前十五裡和後十五裡,我們就是沒有想到:

  萬一接不上他們我們怎麼辦呢?

  ──問題恰恰出在了這裡。當我們走了一程又一程,翻過了一座土崗又一座土崗,當牛長順的腳蹬子又出了一次問題我的自行車也掉了一回鏈條當然我們還是同甘共苦地將車修好雖然在修車的時候也有過一些短暫的煩惱:「這車怎麼老出毛病呢?」

  「毛病怎麼總出在腳蹬子和鏈條上呢?」

  ……

  但修好自行車我們仍一如既往地興奮。我們走過了一個村莊又一個村莊,我們翻過了一座土崗又一座土崗,我們看了一道溝的風景又看了一道梁的數不清的花朵之後,我們下了道還在一個叫十裡屯的地方打了一個尖呢──在一個小飯鋪我還吃了一碗麵條──就是沒有想到接車的後果。──我對麵條情有獨鍾說起來也是從1969年開始的呀,那個時候我覺得鄉村飯鋪的麵條做得特別好吃,裡面的油水特別大,它是在一個炒鍋裡燴出的而不是像俺娘在堆滿柴禾的灶上一下就是一大鍋;而且吃飯的人文環境也不一樣,再不是那些整天見到的家裡人俺爹俺姐俺弟弟,都是素不相識但看起來都飽經風霜滿有把握的南來北往的客人。當我僭越著呆在他們中間的時候,我覺得空氣都特別的流通和暢快與憋屈和稠密的家裡不一樣,說起來我從小也是一個愛拋家舍口四處飄流到了晚上不願回家的人呀。本來是一個說走就走的人,本來是天空中翱翔的一隻雄鷹,現在怎麼成了圈裡的一隻土雞呢?──但願這是一種缺乏基礎的自我超拔──於是我吃了一碗南來北往的麵條。──飯鋪之前就停紮著來來往往的煤車,車前往往還有一頭小毛驢在那裡四處張望張望一陣沒看到什麼就又低下頭在一個打開的草布袋裡吃著乾草。這時令我特別生氣的是:當我吃著這樣一碗滿含著我理想的麵條的時候,我的成年夥伴牛長順並沒有進飯鋪,而是在飯館門口守著,毫不慚愧地從自己自行車後架的褡褳裡掏出一塊幹饃像門前的小毛驢一樣啃了起來。啃著啃著,也四處張望一下,沒看到什麼,低頭又啃了起來。這時我就怪他破壞了麵條那莊嚴而暢快的氣氛──別的吃麵條的人還不知怎麼看我們呢──這並不是你能用自己不願吃麵條的理由所能搪塞過去的──他們會不會說:還有一個同伴,窮得連一碗麵條都捨不得吃嗎?我不也跟著你吃掛落嗎?──30年後想起來,我想請牛長順表哥原諒我的是,當時我所以撇開你獨自去吃麵條而不是像修腳蹬子一樣與你同甘共苦,是因為我太想在這次接車的歷史行動中劃下一道道回念的深痕了。一次重大的歷史行動,恰好又趕上了這樣的氣氛──等我接車回到村裡的時候,我不就可以站在村頭毫不在意地告訴那些瞪著羡慕和好奇眼光的小流氓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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