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三二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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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十裡屯打尖的時候(他們哪裡知道十裡屯是一個什麼樣子啊),還吃了一碗麵條。」 於是在我吃麵條的時候,我並不覺得是我拋棄了牛長順,而是站在飯鋪之外的牛長順像不等我修腳蹬子一樣撇下了我。他阻礙我對一個重大的歷史行動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讓我在吃麵條的時候連一個發揮和瀟灑的對象都沒有。如果他沒吃麵條像小毛驢一起站在飯館外邊臉上露出正常的慚愧還好一些那麼我在飯館的良好的熙熙攘攘和南來北往的人文環境裡還能居高臨下地原諒他,問題是他在門外四處張望和低頭啃饃的時候還大言不慚就讓我怒不可遏了,使本來就打折扣的麵條現在又減了一等顏色。如果事情能停留到這裡還要好一些,我在吃麵條的過程中對他視而不見裝作相互不認識也就完了,但是可怕的事情繼續發生,在我吃麵條的中間,他突然走進飯鋪又和我說了一句話,就使我所有的陰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我一下就對世界和麵條感到絕望了。當然從30年後的角度去考察,說不定當時飯鋪裡的人並沒有對我們引起足夠的重視,你吃不吃麵條和說不說話都不會發生歷史轉折,但在當時,我覺得飯館裡所有的人都靜了場和抬起了頭,開始呆呆地和不解地看著我。於是我這麵條算白吃了。我這麵條吃得可真冤枉。一點沒吃出應有的文化、氣氛和內涵。所有的麵條含義都讓牛長順破壞貽盡。麵條馬上還原成了麵條甚至連麵條也不是。所以當我們離開這打尖的飯鋪又重新回到大路上繼續前行的時候,我心裡因為充滿憤懣而開始悶悶不樂。又往前走了十五裡,我沉著臉一句話都沒有說。和我一路共患難的成年同伴牛長順表哥似乎也覺察出什麼,也認識到了剛才麵條的重要性和他對我造成的破壞,這時也感到有些不好意思,開始用別的辦法對剛才的麵條進行彌補,投我所好地沒話找話地開始說起了三礦、老馬、煤塊的大小和三十裡坡,但這些話都已經說過了再說還有什麼意義呢?麵條都已經過去了你再找補還頂個屁用。最後他還破碗破摔地說: 「其實飯鋪裡的麵條我也吃過,我覺得味道也一般。」 把我的鼻子都氣歪了,這種不愉快的情緒,一直持續了二十裡,一直氣到了三十裡坡。等看到了三十裡坡,我的情緒才有所好轉。啊,三十裡坡,果然是前十五裡是大上坡,後十五時裡是大下坡。由於對地理的陌生一下感到有些奇怪和興奮,接著還要向已經來過這裡的牛長順打聽一些什麼──當現實中有一個更迫切的問題需要我來處理和回答的時候,我才將剛剛過去的歷史問題徹底放下了,我才扭過臉來重新與他有說有笑。由於剛才的失誤,牛長順這時也格外地小心,看我與他重新說笑就像遇到大赦一樣松了一口氣,接著就做出格外的殷勤來彌補剛才的過失;我剛一問一,他就答二,我剛一問東,他就答西;這倒讓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於是也對他有些找補於是兩人終於恢復到吃麵條之前的和諧和親密的氣氛中。就像和解的夫妻現在倒顯得有些客氣了──現在想起來牛長順也是一個忠厚長者呀,本來他是有第三條路可走的,他可以利用現在的三十裡坡來遏制和報復前邊的麵條,但是他沒有這樣做,而是將現在的三十裡坡真誠和老實地彌補到以前的麵條上──牛長順表哥,三十裡坡上你不是一個斤斤計較和以牙還牙的人。但是這時最嚴重的問題出現了,那就是:本來我們已經到達了相遇的終點,我們應該在這裡接到煤車,但是當我們對三十裡坡的地理環境興奮和交換(交易)之後,我們突然發現這裡並沒有出現我們該接的人,不管是坡前還是坡後,既沒有我的花爪舅舅,也沒有牛長順他爹牛文海。這就給我們出了一個難題:我們是前進呢還是後退呢?還是將部隊停下來原地待命呢?我們又開始同甘共苦了。由於剛才的麵條餘波還沒有徹底消散,這時牛長順又討好的徵求我的意見。於是我也就倚老買老的地果敢地做出了決定: 「繼續往前接呀。既然接不到,說明他們還沒有過來──要不就是老馬吃飯的時間過長耽誤了裝車,要不就是他們在回來的路上車胎放了炮補胎耽誤了時間,我們繼續往前接。」 牛長順馬上同意我的意見,頭點的像小雞啄米: 「那好,我們繼續往前接。」 於是撇開三十裡坡的風景和花朵,我們繼續往前趕。當我們又向前走了三十裡太陽已經西沉,我們登上了一個高崗停在制高點上突然能夠遙望到三礦的所在地焦作府了,我們已經看到那焦作府模糊和星星點點的城市輪廓了,我們已經看到那星羅棋佈的街道和人們行走的清明上河圖了,我們已經看到那府中的一矗寶塔而夕陽正好掉在寶塔的一側了,我們已經覺得身邊的田野已經升起暮色的霧氣聽到秋蟲在暮氣而不是在白天和清晨的鳴叫了,我們已經看到了蟲在草上飛和鳥雀都要歸家了,我們已經聞到異地的村莊上空飄起的另一種味道的炊煙了,這個時候我們才突然明白,我剛才的決策是完全錯誤的。我們已經在路上走得太遠了。我們已經將我們要接的人和車在路上給錯過去了。我們已經接不到我們要接的人了。而這個錯過去,很有可能就是因為剛才我在十裡屯打尖的時候執意要吃那碗麵條,而我們要接的兩輛煤車這時從飯鋪後面穿過去了。後來證明事實的真相很可能就是那樣。當然也有可能有另一種情況──因為從事後的調查看,被接的花爪舅舅和牛長順他爹牛文海也曾經在另一個地點二十裡屯打過一回尖,是不是因為他們的打尖,我們從他們的飯鋪後邊穿過去的也難說呢。擦肩而過的責任到底該歸罪與誰,30年後我特別想從新提起。當然他們沒有去吃麵條,一人在那裡喝了一碗雜碎湯──還就著各人的雜碎湯泡了許多自己的乾糧。當碗裡因為加了過多的乾糧湯馬上就洇浸到了幹餅裡他們喝了兩口湯吃了一口餅這湯就不見了於是他們恬著臉向飯館的主人要求無代價地重新添湯──一開始添湯還很順利,但隨著添湯他們不斷地往裡加乾糧循環往復要求添湯到第四次時,老闆臉色已經明顯不高興了──後來他們向村裡人敘述這件事的時候,還用一種憤怒的口吻說: 「臉拉得跟驢一樣!」 但還是揣著小心和碰一碰運氣地第四次將自己的碗伸了過去──還用一種自我解嘲的口氣說: 「這日子不過了,大哥,再給添碗湯。」 後來牛文海說:「本來當時我不想添湯,但是看到花爪還要添,我就跟著添了。」 如果牛文海的敘述屬實的話,那麼事實的真相就應該是:花爪舅舅首先將碗伸了上去: 「大哥,不過了,再給添點湯。」 牛文海也迫不及待跟了上去:「大哥,我這裡也不過了,也添一碗。」 這時花爪舅舅倒是吃了牛文海的掛落呢。如果只遞上一個碗,老闆說不定拉著驢臉也就原諒了他給添上一碗湯,就好象一個群眾對領導提出的無理要求領導也就原諒他答應他不跟他一般計較了,但是現在看到不是一個人不是一個單數而是一個複數不是一個人而是大多數人蹲在廣場上遞上來的不是一個碗而是許多碗的時候,老闆理所當然地伸出自己的湯勺擋住了他們: 「別介,湯不能再添了,你們不過,我還過呢。」 本來只是添一碗雜碎湯,現在老闆也從「過」還是「不過」──活著還是死去的角度以牙還牙地拒絕了他們。接著場面就可想而知了,兩隻已經沒有湯的碗──碗裡都是半濕半幹的乾糧,有的被油湯浸了一半,有的乾脆還沒來得及沾湯──就這樣尷尬和乾燥地停到了空中。接著他們能拂袖而去嗎?最後的結果必然是:他們也不過自我解嘲地乾笑一下,重新將自己的碗又放回到自己的面前,一聲不響地埋頭吃完了自己碗裡的乾燥的大餅,然後臊眉耷眼地走出飯館,也就從岔路重新走上大路開始繼續拉車了。這時兩人才將心中的憤恨發洩出去: 「操他親娘,吃雜碎不給加湯,多麼不是東西!」 「在鎮上老吳的飯鋪吃雜碎湯,可是給添湯的呀!」 一下連前邊的已經加了三碗兩人就是六碗的事實也給忽略了──一個人要想否定另一個人,是多麼的不顧事實和添枝加葉呀。雖然花爪舅舅和牛文海在添湯不添湯上犯了品質問題,但是從追查接車錯誤的角度出發,這碗雜碎湯應該對我大為有利,因為我們的擦肩而過就有了雙重的可能性。可能是因為我的麵條,也可以是因為他們的雜碎湯。失之交臂之下,麵條和雜碎湯應該打一個平手。就好象一些經典電影中的情形一樣,兩個相互尋找的人──而且是在戰爭狀態下失散的呀──歷經艱難,但是在同一岔路口,就差那麼幾分鐘,他們又失之交臂越尋越遠──本來兩人錯過的責任應該各承擔百分之五十──現在我們接車的和被接的兩組人也應該平分秋色,我有麵條,你有雜碎湯,但是從30年前村裡評判和譴責的結果看,人們卻不分青紅皂白地一下將這個責任和屎盆子全部扣到了我們兩個接車人的頭上,而對兩個拉車人自作主張去喝雜碎湯──而且還加了六碗湯──那要耽誤多長時間啊──的事實給忽略了。──從這個意義上講,那個掌管著雜碎湯的老闆的不給添湯倒在一定程度上幫了我們的忙呢。但正因為已經加了六碗湯,時間的流失就使我們失之交臂,於是責任都扣到了我們的頭上。當我和牛長順表哥灰溜溜地從三十裡坡返回村莊的時候,一村子人的憤怒在那裡等著我們呢。在村莊接煤車的歷史中,還是第一次沒接著人讓被接的人自始至終都是一個人將煤車拉回了家──這不等於沒接嗎?還讓你們騎著自行車瘋跑一天干什麼?──連花爪舅舅和牛文海這時也忘了自己雜碎湯的責任,故意在那裡顯出車沒被接著而更加精疲力盡的誇張樣子給大家看。這就從客觀上更增添了我們的罪過──其實我們也是多麼渴望能在三十裡坡接著他們在夕陽之下拉那煤車精神抖擻和威風八面地一塊進村讓人圍上來問三問四呀,接著我們就把車拉到了花爪舅舅家,劉賀江聾舅舅踱著方步來對我們問三礦和老馬,煤塊的大小和在前十五裡或是後十五裡的重逢。而現在空手而歸的嚴酷事實,一下就把我們拋到寒冷的冰窟窿裡。不用你們譴責我們心裡就已經夠難受的了,現在你們把責任一股腦地都加到我們身上反倒讓我們產生了逆反心理呢。從此我和牛長順表哥,在村裡有三個月抬不起頭。任何人碰到我們,我們都會敏感地感到背後有人在指指戳戳:「這是兩個沒接著煤車的人。」 但這還不是事情的結束。由於接車者是我和牛長順兩個人,人們在劃分完接車者和被接者的整體責任之後,他們的追究並沒有到此為止呢,他們的分析接著還要深入和細緻下去。他們令人恐怖地還要在我和牛長順身上再劃分一下責任的大小、多少和輕重呢。這樣一來,形勢明顯就對我十分地不利了。因為牛長順在和我搭伴之前和別人搭伴接車的時候,從來都是接著的,每次都是重逢在三十裡坡,這次和我搭伴怎麼就接空了呢?於是邏輯分析和推理以鋒利的銳角像快速移動的蛇一樣向我直逼過來。而在這種情況下,我的年齡和騎自行車的車齡是不是適合接車這樣的問題也開始在這個世界上被重新提起。人們理所當然地認為牛長順是沒有什麼過錯的,主要還是吃了我的掛落。牛長順在這次擦肩而過的事故中頂多占百分之二十的責任,剩下的百分之八十的責任重擔應該由我全部承當。而且這個時候他們已經理智了,已經心平氣和了,他們不是用一種嚴曆譴責的口氣在批評我,而是在用一種輕描淡寫的口氣說: 「還是年輕呀,還是嘴上沒毛,辦事不牢呀。」 這個時候我可就欲哭無淚了。我在這個世界上的自信心,第一次遭受到毀滅性的打擊。所以一直到30年後,人們還總是說:「這個白石頭是怎麼回事嗎?怎麼每次見他,都是蔫不拉唧的呀。」 有時打電話也說:「你怎麼跟沒睡醒一樣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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