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三二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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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他們這麼回答,劉賀江聾舅舅倒有些興奮起來: 「是這樣麼?那接著往下坡走的時候,一個人架上轅,十五裡大下坡,不就可以一邊跑一邊讓車子架起來嗎?」 不管是接人的還是被接的,這時都跟著興奮了,在那裡比劃著說: 「就是嘛,架起來能一下往前躥一箭之地。」 劉黑亭還湊到劉賀江的臉上補充說:「叔,當時我還讓我爹坐到了煤車上。是不是爹?」 劉紮舅馬上響應:「坐在車上像駕雲。」 三十裡坡也成了我們這群小流氓十分嚮往的神秘地方。雖然當時我們還沒有妄想這樣一個問題:什麼時候我們能到三十裡坡去接趟煤車呢?但是我們接著在我們孩子的遊戲中,就已經開始模仿了。接下去幾天我們可能就不玩藏人了,一而再再而三地開始玩接煤。誰去拉煤,誰去接車,當然在三礦過磅的還是老馬──老馬呀老馬,從我的童年到現在,我還沒有見過你呢,你也是我們少年時代崇拜的一個偶像呢──當然老馬又拿著飯盒打飯去了,接著老馬端著飯盒──那時我們也沒有見過飯盒,對飯盒我們也有神奇的嚮往──就回來了,老馬還讓著我們: 「吃了沒有?沒吃就一塊吃吧!」 我們集體搖著手:「吃吧老馬,我們已經吃過乾糧了。」 接著就是稱煤。煤還是和去年的塊一般大。接著拉上煤車就走上回頭路。拉煤的還在路上,接人的就已經出發了。還是相遇在老地方,還是接到了三十裡坡,當然是接在大上坡之後,接著我們架起車子飛一般地如同駕雲……但我們從來沒有想到眼下和目前,我們中間突然會有一個人真的像成年人一樣去接煤車,去接端飯盒的老馬,一接接到了老地方,接著就在三十裡坡騰雲駕霧。──這個唯一的特殊的一下就跨越和跳出這群小流氓的鶴立雞群的人是誰呢?他就是我。現在我就和成年的夥伴牛長順一起,騎著沒閘的自行車奔向了煤礦、老馬和三十裡坡。──當然,本來我是沒有這個幸運的,我做夢也沒有想到會有突然的擢升和超拔,就像成年之後單位對人的任用和提升一樣。一切都是陰差陽錯。白石頭是憨人有個楞頭福。──遙想1969年,它還真不是一個平凡的年頭。本來不管在村裡人眼裡,還是在被接的煤車之一的擁有者花爪舅舅家裡,一開始都沒有這個考慮;接車的人選早三天以前就圈定了,不是劉黑亭,就是李大春,反正都是接車接慣了已經不拿接車當回事的人。但是這時花爪妗妗的娘家爹腿上的老鼠瘡犯了,而我娘過去腿上也長過癰瘡,花爪妗妗到我家借瘡藥──藥一貼在瘡上,隨著長瘡人的大哭小叫,瘡裡的膿水就流了出來;當時在俺娘的哭叫聲中,膿水整整流了一盆。剩下的一撮類似槍藥的黑末末,用一塊舊報紙包著,和俺娘平日梳下的雜亂無章的頭髮雜在一起,塞在我家的任意的一個牆窟窿裡。俺娘並沒有意識到這是歷史將要發生重大轉折的時刻,一開始還嘮嘮叨叨,不願借藥──說著這藥來的如何不易;在花爪妗妗已經感到絕望的時候,俺娘突然又決定把這瘡藥借給她爹。「想我的老鼠瘡也不會再犯了。」俺娘還在那裡自我安慰。花爪妗妗捧著這一撮瘡藥,也是一時激動,無以回報,就拿原則作了交易,想著自己家還有一輛煤車在百里之外的焦作府,這時就拋棄了劉黑亭和李大春,臨時決定改換接車的人選。──她老人家哪裡知道她一時激動做出的決定對我今後一生的影響呢?──這才是我對這次接車的大書特書的重要原因。當時不管是我,還是愛動不動就從頭髮上往下掉蝨子的娘,或者已經做出這種重大歷史決策的花爪妗妗,都還沒有意識到這一決策的深遠的歷史意義,因為當時我們僅僅在一些現實的可行性上又進行了考察──現在看來,那些可行性和現實性與長遠的歷史意義比較起來──真是給我一根杠杆,我就可以撬動整個地球──又算得了什麼呢?我們還有什麼必要在現實的理論問題上進行糾纏呢?當這種決策一經形成,首先提出懷疑的不是花爪妗6。哉庵置敖統疤岱ǜ械匠躍鴕苫蟮牡故前襯鎩K諛搶鏘衩榍槿艘謊對睹榱宋乙謊郟加糜行┬呱牧成頹壞魎擔a 「他行嗎?」 沒想到花爪妗妗卻更加堅決了,做出敢做敢當的樣了說: 「怎麼不行,看他那個頭,都已經長成了。上次我聽他說話,好象都變聲了。」 俺娘:「變聲倒是變聲了。但這是接車呀,誰知道他接到接不到呢?」 花爪妗妗斬釘截鐵地說:「只要他變聲,就一定能接到!」 說完,捧著瘡藥,一撅一撅地走了。感謝你花爪妗妗,你對主意和正義的堅持,顯示了你的卓爾不群;如果你是一個領導或領袖的話,你一定能做出些不同常人的決策。一個對我具有長遠意義的歷史事件,就這樣在30年前露出端倪和露出它的老鼠尾巴來了。兩個一時激動的娘們之間的討論,一下就把我從過去的固定的社會位置上給提前超拔出來了。我也是少年得志呀,我也是英雄回首當年呀,就這樣,在一個風和日麗的1969年的秋天的早晨,我終於在眾多夥伴和小流氓的羡慕和嫉妒之下,在他們恨得牙根疼的「霍霍」磨牙聲中,開始像成年人一樣旁若無人地一偏腿就瀟灑地上了花爪舅舅的羊角把沒有前閘和後閘腳踏子也是一決棗木疙瘩的自行車和另一個成年人牛長順表哥一起上路接車了。馬上就是一個新的開始。出去時是一個樣子,回來時就不一樣嘍。朋友們,再見子。超拔的過程就這樣形成了。──那是一個怎樣年齡的季節啊,那是草長鶯飛的的季節,那是花朵隱約可見的季節,那是放聲歌唱的季節,那是紅口白牙的季節,那個時候你還不會抽煙,你還沒有受到自然和人的污染,當人湊近你身邊,還能聞到一股奶腥氣呢──30年後,你渾身污濁,眼珠變黃,清早起來就一身臭氣,連你剛剛睡過的屋子都一團渾濁。人的希望和青春期就這麼短嗎?剛剛上坡就開始下坡了嗎?不是三十裡坡嗎?不是十五裡對十五裡嗎?難道上坡的有希望的路只是二裡或三裡,接著就是將車子架起來順坡下驢和隨波逐流了嗎?30年後,哪裡還有你一點真面目呢?哪裡還有一點1969年的影子呢?當你身處1969的時候你並不覺得1969怎麼樣,那時你倒是盼著早一點逃出1969,你對所有的成年人和對1979倒是充滿了羡慕,但是當你到了1979、1989和1999的時候,你怎麼倒是突然想起1969了呢?為什麼要把考察一個固定的村莊和社區的時間定在那個時候呢?僅僅是因為你在1969學會了騎自行車嗎?──寫到這裡你突然又意識到,絕對不是,除了自行車,更重要的是你1969的老朋友30年後有的還尚在人間,有的卻已經開始急速地離開這個世界了;因為故友的一個個離去,你開始感到村莊越來越失去它的分量。這時你卻想在心中來一個厚重的還原,以表示你對30年後輕飄的抗議。雖然那個時候的房子都是土牆,雖然寨牆上掉落下的土都是些無力的細末,但是在你心中,那卻是一個有力的蓬勃向上的年代呢。壓迫的苦難,開始像返潮的水一樣湧滿你的心間。不是自行車和11歲,在歷史和現實的任何時期,都有一大批和十幾億的11歲,而不可懷疑和更改的1969年,卻永遠不在這個人間了。到了1996年,當時主要與你相處的人,現在不都離開村莊躺到白皚皚的雪野之上了嗎?姥娘不在了,劉紮舅不在了,老狗妗不在了老狗舅也不在了,牛文海不在了老得舅也不在了,晉朝增不在了牛長富也不在了,牛長富22歲就不在了牛長富老婆18歲就不在了,留保妗妗不在了東西莊的橋也不在了…………軍隊已經失去了主力,現實就像是當年牆上掉下來的無力的細土一樣已經沒有力量,連林彪都不在了,這個時候當我們要回首和考察一個村莊的時候,我們不把它放到1969年還能放到別的什麼年頭呢?別的年頭還有什麼意義和代表性呢?白石頭在開始操作這個考察的時候,甚至在被考察的村莊裡親人名字的取捨上一開始還遇到了苦惱。是繼續用前三卷中鄉親們的外化的和張揚的名字──是用曹成、袁哨、孬舅、豬蛋、瞎鹿、六指、沈姓小寡婦、女兔唇、白螞蟻、馮·大美眼、基挺·米恩──呢?還是用他們1969年實在的和不張揚的名字呢?苦惱了一個禮拜。最後僅僅是為了更好的紀念和感懷,為了歷史的真相和對歷史負責,為了還一個正常的村莊原貌為了1969,為了用巨大的現實的鉛鉈的水桶來墜住過去小劉兒的胡思亂想的飛揚的氣球,才決定採用1969的鄉親們的真實姓名。於是,曹成大爺、袁哨大爺、孬舅、豬蛋、瞎鹿叔叔、六指叔叔,親愛的沈姓小寡婦、女兔唇、白螞蟻、馮·大美眼、基挺·米恩……開始紛紛退場。臨退場之前,我們還有一番依依不捨呢。但送君千里,終有一別,過去的叔叔大爺們,我們就在這裡分手吧。感謝你們在過去的一千多個日日夜夜對我的照看,臨分手之前,請受小劉兒一拜。請原諒現在操作文字的已經不是我而是白石頭了。我也已經白髮蒼蒼和老眼昏花了。今日一別,不知何時還能相見?也許這也就是我們文字緣的結束和永別?接著粉墨登場的,就是呂大、呂桂花、禿老頂、劉老坡、劉花堂、麻老六、麻六嫂、金枝、玉葉、路之信、聾舅舅劉賀江、牛來發、牛文海、花爪舅舅、牛長順、牛長富、牛金香、牛順香、劉屎根、劉黑亭、劉黑亭他爹劉紮舅、李大春、老狗妗、牛力庫、老得舅、長富老婆、留保妗、當前還有俺姥娘……──我和白石頭的唯一區別就是,我前邊的張揚的人物都是不死的和永生的,而白石頭現在操作的人物大部分都已經離開這個世界,已經是人去樓空和物在人亡;我的村莊永遠生機勃勃,而他的村莊30年後已經凋零破敗,於是他就要回到生機勃勃的1969。故友舊交,被白石頭唯一留下的,就是白石頭這樣一個名字,還有一個出現不多但因為白石頭對她情有獨鍾目前在巴黎居住的他總說他有一個遠在天邊的朋友那就是過去的女兔唇。不過現在她的嘴唇已經縫合了於是說起來也不是過去的她而是一個嶄新的女兔唇。最後唯一留下的是他自己。你好,白石頭,讓我握一握你的手,我親愛的朋友。白石頭這個時候倒感動得撲到我懷裡哭了。雖然我們在歷史上有過許多恩恩怨怨和是是非非,但是現在通過一個歷史的交接,我們終於走到了一起。這時我們才意識到,在這個世界上,我們才是真正的好朋友和近在眼前的親人呀。到了這一卷結束的最後一章,再讓我們相會吧。親愛的白石頭,接著說你的吧,在歷史面前,讓我們告別傷感,接著說你的1969年和你的自行車吧,接著說你的土牆和寨牆吧,接著進行你的回顧和考察吧,你重任在肩,你路途遙遠,你遠離家鄉,現在卻要把已經稀釋的年份和村莊再充填和稠密起來,把已經無影無蹤和歷史煙雲從現實的水塘裡再打撈出來,說起來也不容易呢。我們也是殊途同歸。白石頭這個時候也為自己的傷感不好意思起來,這才破涕為笑,問: 「我這麼做,是不是也是一種膚淺呢小劉兒哥哥?」 接著又不放心地說:「你是不是對我有什麼懷疑呢?」 我忙正色說:「歷史的濃淡,從來不包含膚淺,膚淺的是現在,是現在的我!」 說完我又補充一句:「何況前邊我寫的都是成年人的遊戲,現在由你用孩子們的感覺來墜住前邊的感覺也很合適。起碼在藝術上就有彈性、反撥力於是也就符合藝術的悖反原理──正是因為悖反,所以才叫並行不悖呢。」 這時白石頭倒有些激動,忙點頭如雞啄米:「我就是這樣認識的,我就是從這幾個方面出發的。」 接著又不放心的問:「不真是這麼認為的嗎?你不是在諷刺我吧?」 我將手放到頭頂:「我對著上帝和俺姥娘起誓,我也真是喜歡1969年,那個時候我和你一樣,不也是一個翩翩少年嗎?那個時候俺姥娘不是還在嗎?」 話到這種地步,白石頭終於放心了,當然仍不好意思地看了過去的同事一眼,接著開始重操舊業,接著繼續敘說自己的1969年和自己的自行車── 1969年,我學會了騎自行車,因為一撮在破報紙裡包著的老鼠瘡藥而和成年人牛長順風光地飛行在新修的柏油馬路上。記得當時花爪妗妗在自作主張和做了重大決策之後,拿著老鼠瘡藥離開我家之前,突然又有些猶疑和不放心了,接著她把這種整體的不放心落實到一個具體的細節上,她問俺娘:「他會騎自行車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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