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三二六


  我差點要為他鼓掌了。但這時眾人已經開始不耐煩了,牛來發仗著是在他家開會,已經在那裡居高臨下地說:

  「少廢話,報你的底分。」

  這時我發現麻老六再一次暴露了自己的本相,在牛來發的逼迫之下,他一下就慌了神和亂了方寸。牛來發,我操你媽。看來以前的不慌不忙和讓眾人先說都是假的,你不先說放到最後說並不是大家風度的體現而是你先前不敢說的一種膽怯──不敢在眾人還沒說的時候在世界上先說,現在到了不能不說的情況下你一下就不知該怎麼說了。接下去的結果就可想而知,還沒等別人動手他就自己揭了自己的老底和降低了自己的底分──你連在胡蘿蔔地的表現都不如。他慌亂地說:

  「既然你們報16分,我就報15分吧。」

  說完這個,還討好地對眾人笑了一下。甚至對這討好和自我的降低也沒有信心,接著又找出一個自我的旁證來鞏固自己已經降低的地位──這時他做出一種有意無意的姿態在那裡解釋:

  「去年是15分,今年還是15分。」

  屋裡當然就哄堂大笑了。世界在我的面前一下徹底崩潰了。我所有亡羊補牢的幻想再一次被他親手毀滅。世界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我面前暴露出它真實的創面。但這時我沒有隨著眾人笑。就像一個女人多少年之後看到已經破落的舊情人一樣在那裡繃著臉一言不發,同時在心裡百感交集地咬著牙根說:「該!」

  這時一塊坐在房車裡的道貌岸然和春風得意的現任丈夫驚詫的問:

  「親愛的,你怎麼了?」

  你這時想起了早年的爹的一句話,顫抖著身子憤怒地說:

  「沒有什麼,吃飽撐的!」

  丈夫馬上睜圓了大眼,在那裡左右轉頭和莫名驚詫。丈夫這時也感歎了一聲,這個世界確實讓人匪夷所思呀。

  1969年,我騎著一輛花爪舅舅的羊角把自行車──自行車沒有閘,下坡的時候要把右腳放到正在飛速行走的前胎上抑制它的速度,鞋底上立即飛濺出一片火花;當然前後也沒有擋泥板,沒有車鈴──春風得意地和牛長順表哥並肩飛行在新修的柏油馬路上。記得那天風和日麗,上午出發,一直騎到太陽偏西──我們一塊去百里之外的三礦去接兩輛煤車。他去接他的爹爹牛文海,我去代人接花爪舅舅。他們拉著兩輛架子車出發已經兩天了,現在已經在百里之外的煤礦裝上了無煙煤,今天開始往回返了。我們不知道我們在路途的何處相遇,但正因為這種相遇的模糊性和不可知性,就更加挑起了接車人和被接者之間的興趣。就好象我們在捉迷藏的時候不知道捉人的和被捉的能在何處相遇一樣,當我們相遇的時候雙方都發出一陣驚呼。後來這次接車的陰差陽錯給30年後留下了充足的談資。當然,對於當年來講,作為一個11歲的少年,本來是沒有到百里之外接煤車這種資格的;到百里之外接車這樣的歷史重任說什麼也不會降臨到他頭上;當年的接車,也是成年人的一種特權。每到冬天的傍晚,我們這些嘴上剛剛長出嫩毛的小公雞正在村裡做著老生常談的捉迷藏遊戲,突然就會聽到村頭在喊:「接車的回來了!」

  我們馬上自卑地停止自己虛假的兒童遊戲,正在捉人的和正在被捉的都從不同的地點不約而同地跑到村頭,開始和眾人一起眺望。這時我們就羡慕地看到兩輛或三輛煤車、接人的和被接的遠遠地從天邊走了過來──可見我們的童年是多麼地寂寞啊。剛開始是兩三個黑點,漸漸越來越大。終於,他們到達了我們村頭。本來這些接者和被接者應該十分疲勞,但是當他們回到村頭和熟悉的鄉親面前,倒是一下顯得更加精神煥發。拉著重載的煤車,做出讓人不好接近的模樣──個個黑著臉不說話,旁若無人地從眾人臉前穿過。這時眾人小聲議論:

  「這次他們接車,比路之信他們那次要早回來半個時辰呢。」

  「這幾車煤也比上次好。」

  「碳多。」

  「看,烏亮烏亮的。」

  「裝得比上次滿。」

  「劉黑亭會裝煤。」

  ……

  但劉黑亭們仍不與圍觀的人搭話,頭也不回地就把煤車拉到了自己的場院。這時我們又悄悄地跟到了他們的家中,人一下就站了他們一場院。這個時候我們決不再談今天晚上接著再幹什麼,剛才的遊戲還玩不玩了──誰要再提這些,所有的小公雞都感到是一種恥辱。今天晚上是一個拉煤和接人的晚上。故事只能有一個中心。我們這時寧可把自己忘掉,來當一個成年人故事的探頭探腦的聽眾──我們光著脊背的精瘦的小身子,我們滿地裡野跑地腳丫子,這個時候都膽怯地自我收縮。往往這個時候,村裡德高望重的生產隊長劉賀江聾舅舅已經來到了。他踱著方步來到院子。他是村裡唯一一個有資格來盤問這場拉煤接車遊戲的人。他是村裡唯一一個可以來分享這場遊戲樂趣和快樂的特權階層。接車的和被接的本來都還黑著表情在瓦盆裡洗著自己的頭臉,這時都從瓦盆上仰起頭,笑吟吟地與劉賀江聾舅舅搭話。更有甚者,他們為了突出劉賀江聾舅舅的到來,已經開始拿我們這些孩子剎氣了──用貶低我們來證明劉賀江的重要。──一個接車者或是拉煤者會向我們這些圍得水泄不通的1969年的小流氓叱呵道:

  「大人在這裡說話,大人在這裡說煤車,大人在這裡說接人,有什麼好聽的?」

  「每次都是一群孩子,弄得一院子腥氣,還不快滾!」

  但是我們不滾,好不容易才盼到這樣一個夜晚,你讓我們滾到哪裡去呢?我們只是向後又退了一步,人圈子又往外撤了撤──以給故事的主角騰出更大的表演場地,接著又臊眉耷眼地不動了。當然這個時候故事的主角也是需要觀眾的時候,他們也並不是真要把我們趕走。雙方都心照不宣。劉賀江聾舅舅這時已經很快進入了角色,為了顯示他的大度,竟視而不見地對我們擺了擺手──這擺手的本身也從客觀上制止了別人對我們的繼續叱呵的轟趕,於是大家開始把精力集中到拉煤和接車的成年遊戲上。劉賀江舅舅問:「還是在三礦拉的嗎?」

  談話一開始就出現了成年人的口吻──「三礦」,什麼三礦?哪個第三,全稱是什麼?──一個簡稱和省略,馬上就縮短了我們和「三礦」的距離──遊戲的開頭就不凡。劉賀江聾舅舅,我們崇拜你。於是我們在以後的捉迷藏遊戲中,也開始時興這種省略的句式。

  「是在場子藏嗎?」

  而不說是「打麥場」或是「打穀場」。

  「是在碾子哪嗎?」

  而不是說是石磨或是米碾。

  接車的或是拉煤的,當然這個時候主要是拉煤的──有時也有個別接車者要提前插嘴,但是馬上就被劉賀江聾舅舅的手勢給壓了回去──你接人是在半路,怎麼能提前插嘴呢?故事的敘述不就亂套了嗎?──於是主要是拉煤的馬上回答:

  「聾叔,還是在三礦。」

  劉賀江聾舅舅在架子車上磕著自己的煙袋:

  「過磅還是礦上的老馬嗎?」

  被接的搭著接人的:「還是那個老馬。」

  又有人插嘴:「剛到的時候老馬不在,端著飯盒吃飯去了。等了他半天,才將他等回來。」

  劉賀江聾舅舅這時倒有些不在意──到底是不在意老馬吃飯呢,還是不在意另一個敘述者多嘴呢?──地擺了擺手,轉著煤車看:「今年的碳塊好象不比去年大麼,怎麼剛才娘們小孩在村頭喊著大呢?」

  拉煤的答:「是不比去年大呀。」

  還有人獻媚地往下挖了挖車上的煤,以證明果然不比去年大:「娘們小孩說話,有什麼正性!」

  這句話打擊面挺大。正在圍觀的娘們小孩,個個又往回縮了縮身子──我們剛才確實有些虛張聲勢──在我們看來一個很重要的需要靠虛張聲勢來強調它品格的事情,在劉賀江聾舅舅這裡,卻馬上對它進行了還原。這時劉賀江聾舅舅又漫不經心地問接車者:「你們是什麼地方遇上的?」

  雖然仍是漫不經心,但我的娘,這可是遊戲的關鍵的主題。於是大家一下又緊了緊人圈。但一到關鍵時候,接車的和被接的倒有些猶豫了──萬一回答得不準確呢?誰知這準確符不符合劉賀江聾舅舅的心思呢?最後會是一個剛才一直沒有說話的沉穩的老者站了出來,承擔起在最後的關頭把球踢進網的重任。一到關鍵時候,還是得依靠老同志呀。這個時候可能是正在沉穩地擦汗的劉黑亭他爹也就我的劉紮舅大義凜然地站出來答:

  「在什麼地方接上的?還是在老地方,就在三十裡坡!」

  先假設一個疑問,又說出一個模棱兩可的「老地方」,接著再說出具體的地點和事實,30年之後我再重新思量這句話時,才知道劉紮舅真是一隻老狐狸。但就是這樣一隻老狐狸的回答,村裡的權威劉賀江聾舅舅並沒有滿意──他這不滿意是多麼地深入人心長我們的志氣和滅敵人的威風呀。──劉賀江聾舅舅皺了皺眉:

  「話不能這麼說,三十裡坡當然是三十裡坡,誰接車都在三十裡坡相遇,想你們也接不到別的地方去!但三十裡坡三十裡坡,到底接在哪個地方?是在大上坡前呢還是在大上坡後呢?」

  眾人忙一齊地說:「在大上坡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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