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三〇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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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下我們明白和恍然大悟了。我們馬上把手貼在自己的褲縫上答: 「是,姑姑。」 姑姑拍著手說: 「看看,又來了。又叫上『姑姑』了吧?」 我們一下又明白了,我們也為自己的不爭氣而在那裡慚愧和不好意思地笑了。但是我們知道在夢前和現實裡怎麼給叔叔叫「總理」和「總統」,我們卻不知道在夢裡給你這個「總理」和「總統」叫什麼呢。我們又乞求地看著姑姑: 「那麼我們該叫什麼呢?還得請──您明示。」 姑姑說: 「真拿你們沒辦法。那我就明說給你們吧。在說之前,你們應該明白我和你們的根本區別在什麼地方,就好象你們和叔叔的根本區別在於他是支配你們的『總統』,而你們是受他支配的大多數的人一樣──你們隔著天壤之別你們懂嗎?現在你們跟我隔著什麼,你們想起來了嗎?──當然,讓你們再想又是浪費我的時間──我一著急就拋開啟發和誘導教育的陳規陋俗吧,我就撇開文似看山不喜平的老習慣直奔主題吧,我就直接告訴你們吧:你們和我的根本區別在於,你們是單體人而我是合體的花草呀!」 我們一下子又明白了。我們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而傻的腦瓜。本來我們也知道這一點呀,怎麼一到關鍵時候就忘記了呢?我們只想到了我們的親情而沒有考慮我們的身份,我們只考慮了對自己有利的一面而忘記了對方。我們和姑姑的天壤之別在什麼地方呢?換言之現在我們所以給她喊「姑姑」而她在我們眼裡不再是寡婦或是地包天的根本原因是什麼呢?不就是因為她比我們前進了一步成了合體的花草嗎?所以她就帶得了我們而我們帶不了她,她離了我們能活而我們離了她就進入不了這個夢境了;沒有我們這些單體人,這個合體人的舞會和狂歡照樣存在;而如果沒有她,我們還在單體的過去和現實的黑暗裡摸索和亂撞呢。就好象我們過去在三國的現實生活中,我們為什麼稱老曹和老袁是自己的大叔我們給他們捏腳而他們對我們橫加指責我們還心甘情願地跟著他們走呢?不就是因為他們是「丞相」和「主公」而我們是他們的臣民和百姓嗎?他們離了我們能活,而我們離了他們隨時就有被砍頭和出局的危險。所以他們才能躺在自己家的被子垛上問我們時刻在心裡崇拜誰呢,我們當然回答崇拜曹大叔和袁主公了。當他們過了三國破落之後,當他們和我們的天壤之別已經不存在的時候,當他們破落得已經混同于我們也成了我們中間的一分子之後,我們對他們又怎麼樣呢?我們一塊蹲在南牆根捫蝨子,誰不是只關心自己的棉襖而又有誰主動關照過他們一次呢?民主和平等是一個好東西當然我們也能體會得到,但是民主和平等也能增加我們的勢利呢。──當然,對於和我們有天壤之別的人,你認為他們就真的喜歡平等和民主麼?當他們說民主和平等的時候,就是因為我們和他們不平等和不民主他們才這麼說呢。說完之後他們照樣要到戴維營的別墅裡去度自己的假期,這個時候他們怎麼不帶上我們呢?──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他們還不如我們的姑姑寡婦·包天呢。她身為一個合體的花草,去參加自己合體人舞會和飯局的時候還沒有忘記帶上我們這群單體的孩子。倒是我們在那裡忘乎所以地一下忘記了自己的身份,一下就不知道自己是誰和姑姑與我們存在的天壤之別了。我們真是太大意了。我們只記著她是我們的姑姑而忘記了她為什麼是我們的姑姑。真是太對不起了姑姑。原諒我們的大意、無知和不知深淺吧。原諒我們的得寸進尺和忘了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和自己每頓吃幾碗乾飯吧。忘乎所以起來我們就忘記了自己而只想著別人──只想著別人和我們的平等和親情,而忘記了她和我們的區別與嚴肅,最後的嚴肅還要她給我們指出來──我們真是太不知趣了。我們忘記了這是夢裡而不是現實,這是現在而不是過去,我們雖然在頭腦裡時刻提醒著這一點,但是一到關鍵時候我們又忘記了。我們哪裡知道夢裡的一切呢?我們哪裡知道雲有多高和霧有多厚呢?我們哪裡知道山之巔在什麼地方林之深又在什麼地方呢?我們連到達那裡的路怎麼走都不知道我們就想一下子在那裡玩耍了;我們正腔還沒有唱好我們就想唱彩腔了;我們連走路都不會我們就想奔跑了;我們只記得夢中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好玩而忘記了就是把一場遊戲玩好也是不容易的。這個時候我們不但忘掉了現在和夢而且也忘記過去現實和歷史的教訓了──就是在過去的現實和歷史裡,當我們已經是成年人了還在玩著兒童遊戲的時候──那個時候我們的兒童卻被我們逼得一個個像成年人一樣嚴肅──我們到底玩得怎麼樣呢?我們畢其一生的精力不也照樣玩得一塌糊塗嗎?我們的老曹和老袁就玩好了嗎?不是因為一個寡婦在那裡玩來玩去就玩住了自己搞來搞去不是搞了別人而是搞了自己嗎?不是玩來玩去就被玩掉和讓別人給玩出局了嗎?──這麼深刻的歷史教訓,還是被我們轉臉就忘到了腦後。慚愧呀慚愧──慚愧還不僅當我們面對著歷史而是面對著和我們有天壤之別的合體花草的時候。當我們沒有認識到這一切的時候,我們還在那裡不知天高地厚地狂妄和張狂;當我們認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們的精神和衝勁一下就萎縮和蔫下來了。我們是一群犯了錯誤的孩子。我們簡直想破碗破摔。不叫姑姑叫什麼?你這面前的花草。我們無精打采得都有些鼓不起自己的勇氣了。這時我們的合體姑姑又在那裡「撲哧」一聲笑了。她說: 「看你們那草雞的樣子。我所以要提醒你們和我的根本區別,並不是像過去現實中的總統一樣是為了懲罰你們讓你們今後懂一點禮貌,是從自己的利益出發然後才想起這對你們的提高也是有好處的;恰恰相反,我這樣提醒你們對我自己一點都沒有考慮而純粹是從你們出發──這也是現在的合體的花草和以前的總統的根本區別。這也像我提醒你們和我的根本區別一樣,現在我也提醒你們我和他們的根本區別。雖然這是多個層次的區別但它們在根本上又有異曲同工之妙呢。妙就妙在這裡了。它們是九曲連環和一眼望不到邊的山山梁梁和溝溝壑壑。這也是夢境和現實的區別。一下子跨越夢境和現實,其步伐不比一下子跨越生死之隔要小呢。生死之隔無非是一下子就去球了,誰也不知道誰了,不管你是姑姑還是叔叔,一去球你就什麼也不是了。但是現在不是這樣,現在不是死而是到了夢境,於是你們和我還都是存在的呀──你的靈魂和肉體還都是溫乎的,你們還在各家的床上打著山響的呼嚕;僅僅為了一個共同的夢境,你們走到一起來了。由於目標的相同,我們的大人要關心我們的小孩,我們的合體人要關心我們的單體人──特別你還是一個枝頭上開著兩朵花的合體花草呢。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我才對你們提醒我和你們的身份和我們的天壤之別呢。只有通過這種提醒,你們接著才能認識到我為什麼讓你們參加假面舞會和讓你們戴上這一個個的獸頭和虛假的面具呢。──我的這一環環策劃說起來純粹是為了你們現在你們明白一點了嗎?當然讓你們一下子全明白就好象讓你們明白剛才我提出的問題一樣那是不可能的,但是現在你們不明白將來明白也可以,夢裡不明白就是第二天早上醒來上班看報紙喝茶看著看著和喝著喝著突然悟出來也可以──哪怕你們在夢中是真胡塗呢。其實這個道理也非常簡單呀,夢裡的真理也和世界上的真理一樣都是很樸素的呀。正因為讓你們明白了你們和我的根本區別我是合體而你們是單體這個天壤和根本的區別,你們接著才能明白和清楚我為什麼讓你們戴假面呢。我的孩子,你們怎麼就那麼傻呢?正因為你們是單體──你們為什麼是單體呢?不就是因為你們長著一個肉身肉身上只有一個腦袋嗎?我們為什麼是合體?不就是因為我們是兩個身子和兩個腦袋的合併過去一個是寡婦一個是地包天嗎?花開兩朵怎麼能表一枝呢?──你們可能也知道當我們過去是一個寡婦和一個地包天分別各是各的時候我們分別是一個什麼德行,除了因為我的容顏在歷史上引起過一場戰爭和糾紛之外,別的還真沒有什麼好說的;而現在我是什麼樣子呢?是山之巔霧之中一棵含霜帶露的花草,一群孩子圍著我一個在叫『姑姑』──雖然你們給叫錯了。這就是我們的區別。正因為有這個區別,你們到我的夢中就不知所措和束手無策了,每走一步道都是不對的,每說一句話也是不對的。如果我僅僅把你們帶到舞會接著就不負責任地撒手不管了,那我就不如不把你們帶來讓你們在單體的黑暗中繼續摸索呢──不帶到舞會倒是在關心你們,帶到舞會倒是在害你們了。但我不會這麼半途而廢,我不希望看到人仰馬翻,我會幫人幫到底和救人救到徹。假面的原因和謎底是:正因為你們是一個個的單個人去參加合體人的夢境、舞會、飯局和大規模的洗澡活動,我才讓你們戴上假面呢。──你們進來的時候是單體人,而現在姑姑讓你們一人戴上一個假面,戴上一個獸頭,你們不是馬上就在表面上也成了一個合體人的模樣了嗎?本來是一個人,現在又增加了一個獸頭,這不就成了人和生靈的合體了嗎?甚至一下比姑姑還要領先一步和前進一個時代呢。姑姑不過是兩個人的合體而成了花草,而你們一下又跨越階段成了人和生靈的合體──起碼從表和模樣上是這樣,你們不就一下與舞會的氣氛相融洽了嗎?你們不就一下開始自信和有希望了嗎?你們不就一下再沒有陌生人和陌生地的感覺而像到了自己的家嗎?不就馬上不再感覺是到了別人的夢境而像到了自己床上做了一場屬自己的夢嗎?這麼深刻的用意和做法你們怎麼就沒有想到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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