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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六


  姑姑用手止住了我們的放肆──對於一群滑坡的人來說,滑波的本身也有一種快感呢──理了理自己的頭髮,開始一本正經和正色說:

  「那麼現在只好由我來直接告訴你們了。原來總是說剛才你們也認識到社會、人生和夢的境界和階段不能跳躍,可實際情況是怎麼樣呢?總是一次次否定我們的結論。你們總是拿著我的生命和匆忙來當跳板。本來要經過多少艱難險阻的實踐、經過一道道血水和鹽水的浸泡才能體會出的真理,現在我上下嘴唇一磕就給你們說出來了──說是不讓跳躍,現在你們不還是像路途一樣跳躍了?你們可真是前人栽樹後人乘涼的一代呀──當然從另一個意義上來說,少了這些實踐和浸泡,你們是不是就成了只會享用成果而不能明白其中道理就像一架傻瓜照相機的使用者呢?我這樣做的本身,是不是在害你們呢?」

  姑姑又提出了這樣的人生疑問。我們馬上不失時機和厚顏無恥地說:

  「姑姑,我們不怕成為這樣的傻瓜,我們只會使用也就夠了。如果您要把我們當成一群敗家子,一群無用的廢物,毋寧把我們當成一群嗷嗷待哺的扒頭小燕吧。我們渾身肉乎乎的還沒有長毛,你讓我們翱翔到哪裡去呢?我們只能守株待兔了。何況,我們不是在雲裡和霧裡嗎?姑姑,你就別在那裡瞎猶豫和瞎耽誤功夫了,你就老老實實告訴我們吧!」

  我們說到這裡,也把姑姑給嘔笑了。姑姑又說一遍:「真拿你們沒有辦法。」

  又說:「早知這麼費勁,我就不會把你們帶過來了!」

  我們馬上接上去:「又在嚇唬我們吧?」

  姑姑這時正了正身子和清了清嗓子,下定決心說:

  「好吧,那我就告訴你們吧。(舞場裡立即響起了經久不息的掌聲,我們把小手都拍紅了。──這時我們想,這種喧鬧的本身,是不是又破壞了舞場的規矩和紀律呢?但是聽著和看著我們的掌聲──特別是一群天真爛漫的孩子的掌聲,我們看得出來寡婦·包天姑姑還是很高興的。就是在夢裡,她也不能免俗的又一點尾巴也露出來了。只是等我們的掌聲完全稀落和靜下來,她才接著給我們講話。這時我們發現真到講話的時候,她似乎又有些底氣不足和沒詞了。但是她臉上還保持著笑吟吟的表情。她用夜裡12點電視屏幕上的大笑臉對我們說──這時她甚至有些像喝醉酒的結結巴巴甚至有些急躁和煩躁:)真到要說的時候,其實又沒什麼可說的了。實踐是複雜的,上升到理論,往往又成了一兩句話的事兒──這也是我苦惱不說的另一個原因──害怕你們誤解成我們實踐的膚淺。但我又想:真理都是樸素的對不對?」

  我們又在另一方面無賴地說:短了和樸素了更好,我們理解起來記憶起來應付起考試會更方便。」

  就好象我們已經把我們的姑姑給制服了──在我們從來沒有到過的她人的夢裡。我們甚至都有些興奮了。──只是到了後來,我們才知道我們為我們這種膚淺的理解和對寡婦·包天姑姑老奸巨猾的估計不足所付出的代價了。──姑姑還在那裡裝作無奈甚至是有些委屈其實是對我們將計就計地說:

  「既然你們這樣,我就只好一是一二是二實打實地告訴你們了。為了更利於你們的理解和加深你們的記憶,在告訴你們的過程中,我們還採用幼兒園的教學辦法可以嗎?還用誘導的提問的方法可以嗎?」

  這也是我們在夢前所習慣的,我們又興奮了,我們異口同聲地答:「可以!」

  接著提問就開始了。寡婦·包天甩著自己腦後的馬尾松首先指著自己的鼻子問:「姑姑是什麼?」

  這個問題還不好回答嗎?這是屬￿禮貌範疇和尊老愛幼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問題,是一個顯不出誰聰明也顯不出誰愚笨的普及問題──我們不約而同都想出來了,不會因為別人答出來自己沒有想出來自尊心受到傷害──姑姑的誘導還是很注意我們孩子身份的,孩子有什麼特點呢?不就是自尊心嫩細和脆弱一點嗎?一句話說不好就傷害了我們。當我們對夢和舞場一門不門的時候,提問從這麼淺顯的角度入手顯示了姑姑豐富的教學經驗。──姑姑是什麼?我們不約而同扯著細嫩的嗓子在那裡像回答幼兒園的阿姨一樣自信地喊:

  「姑姑就是姑姑。」

  因為這個問題是在幼兒園提出的,我們就要按照幼兒園的環境和特點來考慮。就像你在幼兒園提出一加一等於幾我們可不就要老老實實地回答等於二難道還能是哥德巴赫猜想嗎?姑姑就是姑姑。尊老愛幼。當然還有些自作聰明的小朋友在那裡發揮──這也無可無不可,譬如老曹和老袁,這時就想用自己過去豐富的人生經驗來回答得更有深度和與眾不同。他們等我們稚嫩的回答落下來之後──他們打的就是這個時間差,接著狗尾續貂地喊:

  「姑姑是我們的親人。」

  接著還顯不夠,又補充說:「姑姑是我們在這個世界上和這個夢裡和這個舞場上唯一的親人。」

  這下就徹底全面了。在這種特殊的場合,我們對老曹和老袁這種為了顯示自己故作鶴立雞群的樣子,甚至都忘了嫉妒──他們畢竟是我們中間的一份子,他們的回答也代表著我們的利益;他們答對了和答深了,我們臉上也有光──甚至在那裡鼓起掌來。但是我們的姑姑──我們在世界在夢裡和在這個舞場上唯一的親人卻對我們搖了搖頭說:

  「錯了。你們答得都對,姑姑也對,親人和唯一也對,但是在這種場合,你們答這種話,還是沒有切中要害不是我所要的答案呀,所以不但『姑姑』錯了,你們自作聰明的親人和唯一也錯了。」

  我們心裡「咯登」一聲。這個時候我們除了由於問題答錯──看來在問題的方向上都錯了──所帶來的掃興,還有對老曹和老袁自作聰明的努力和深入也同時錯了因為他們剛才做的努力比我們大所以現在他們的掃興也比我們大的情緒有些幸災樂禍呢──雖然他們剛才高興的時候我們沒有嫉妒,但是現在在錯誤面前我們終於回過味來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禁不住想在那裡「噗嗤」一笑。但是我們馬上又意識到,錯的並不僅是他們兩個,我們全體都跟著錯了。這畢竟不是一個可以慶祝的事情。於是我們又在那裡悶著頭和絞盡腦汁地想新的答案。我們的頭都伏在我們的小課桌上。但是我們想了半天姑姑除了是姑姑和親人,再也想不出別的什麼來了。我們能說她過去是一個寡婦嗎?我們能說她過去的嘴唇是一個地包天嗎?──顯然都不是她想得到的答案。可是除了這些,她還能是一個什麼呢?答她是一個偉人也有些不著邊際,答她是一個舞蹈演員或是小天鵝也太顯而易見就像姑姑是親人一樣雖然也對恐怕又不及她的意,那她到底是一個什麼東西呢?是一隻蛤蟆還是一條蚯蚓呢?我們實在想不出來了。我們的努力已經到了盡頭了。我們的小臉都憋得通紅。當然我們這種抓耳撓腮的尷尬模樣也逃不出姑姑的眼睛。姑姑看到我們為難的模樣不管從形體上還是從表情上都是一副繳械投降的姿態,姑姑倒禁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剛才我們不敢對老曹和老袁這麼笑現在姑姑對我們全體這麼笑了。姑姑說:

  「看你們的樣子是真答不出來了。那麼就讓我來告訴你們吧。我是一個不太喜歡趕盡殺絕的人,我不痛打落水狗,看到別人為難就故意把難堪和尷尬的時間延長。在別人那裡因為抓著這樣一個機會也不容易所以會是一種享受,而在我這種機會太多了比比皆是所以我對尷尬時間的延長已經不感興趣因為我想在延長別人尷尬的同時不也是在浪費自己的時間嗎?如果浪費別人的時間還是一種享受浪費自己的時間可就是一種自誤了。於是我對世界的態度是:差不多就算了。別人能接受教訓就行了。我該告訴你們,我就不分時間和地點地告訴你們了。現在剩下的問題是:如果我這麼做了,在你們的小心眼和印象中,不會拿我當一個傻大姐吧?」

  我們趕忙擦著頭上的汗:

  「我們不會那麼認為,趕緊告訴我們吧姑姑。如果我們那麼認為,我們成什麼了,我們還是人嗎?」

  姑姑放心地說:

  「這樣就好,這樣我就放心了。那麼現在我就告訴你們。在告訴你們之前,我對你們剛才的回答還得稍微點評一番。你們回答問題,怎麼就不考慮時間、地點和人物呢?在別的場合,在夢之前和我給你們帶來的夢之路上,你們回答我是你們的姑姑和世界上和路上的唯一的親人那是不錯的,但是現在我們不是已經越過那個階段到達夢中了嗎?於是再那麼回答就有些陳舊和落後時代嘍。就跟不上姑姑的步伐嘍。所以我總是說,帶領孩子跳躍社會階段是沒有好處的是要有反作用力和反彈力的,現在就顯示出來了吧?你們回答我問題的時候,用的還是夢前和路上的思維吧?──你說當初我是愛護你們呢還是害了你們呢?當然,既然這麼做了,現在再改也來不及了。只能進行一些思維的調整了。調整從哪裡入手呢?就從我這個最簡單易行的問題入手──記住,以後不管是我問起你們還是別人問起你們:寡婦·包天

  是什麼人?你們就再也不能回答我是你們的姑姑和親人了,就好象你們在夢前和現實裡就算你們的叔叔是總理和總統,當他正在接見外賓和在公眾場合講話的時候,你們也不能喊他是叔叔而要畢恭畢敬地喊他是『總理』或是『總統』一樣。你們應該說『是,總理。』或是『是,總統。』聽明白了嗎──這麼深入淺出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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