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三〇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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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沒想到。我們一下就懵到了那裡和傻到了那裡──我們的姑姑,親愛的姑姑──讓我們先這麼叫──等我們明白和清醒過來,開始歡呼和狂歡,還是十分鐘之後的事呢。在這懵懂和化解的十分鐘裡,世界和夢在我們面前是一個空白。我們眼前立即開始放煙了。我們都僵在那裡不動。一股一股和一層一層的煙在我們面前湧動、翻滾和彌漫。銀幕上和舞臺上雲煙滾滾──我們的夢由此開始。剛才在夢裡我們還沒有睡熟還屬半睡非睡的淺層次,我們既想馬上入睡又有些擔心,眼看就要入睡了,我們又不放心地睜開眼睛,我們似乎看到了什麼,其實我們什麼也沒看見;現在我們才完全睡熟了。這時你再讓我們醒來我們又在夢裡哭著喊著不同意──只要你讓我留到夢中,你讓我幹什麼都行;這時不要看我的睜眼和眨眼,這時的睜眼和眨眼和剛才的睜眼和眨眼可不一樣;剛才的睜眼和眨眼是對過去的一種不放心,現在的睜眼和眨眼卻是怕對夢中的未來的美好消受不起;就好象一場好戲馬上就要開演我們總是不忍享受要故意在那裡咳嗽兩聲一樣,到了精彩的部分故意低頭往兩邊看兩眼一樣,就像在洞房見到新娘我們故意不把蓋頭一下給揭開一樣,還有的乾脆說我本來就有睡覺睜眼的毛病──這也是人之一種,不睡覺的時候看他的眼睛在那裡眯縫著,睡著了他倒大睜著兩眼。──在我們進行討論、狡辯和過渡的時候,我們是這麼認為;但是多少年後回頭再看,這仍是一種還沒有真正進入夢境和在夢境中還沒有找到感覺和忘我的表現呢。隨著夢的越來越深入,我們才漸漸忘掉了自己。目前和過去才漸漸在我們的煙霧裡隨風而去。終於,新的太陽升起來了,世界已經成了一個新夢境過去的現實已經被全部沖刷和拋棄乾淨,這時我們的心顯得多麼地純靜呀,我們的心顯得多麼地安詳啊,我們一下就站到了高山之巔和森林之秀,我們一下就看到了夢之路上的一排一排的紅燈籠──它不是一盞兩盞,它是一排排望不到邊的延伸,它是一陣暴風驟雨之後明淨和清亮的滿天的繁星。世界和地球,都在我們的手中和腳下──現實中的地球一眼望不到天邊只能看到太陽的起落,但是在這夢裡,地球和太陽怎麼就像是一個兒童足球一樣在大海裡忽上忽下地懸浮呢?這時我們還怕什麼?姑姑,真有你的。你嘴上說一切的社會和人生,一切的舞、霧和夢境是不可跳躍的,但你在實際的夢境裡,卻一次次背著我們也背著上帝帶著我們就跳了過去。最終白擔心和白膚淺的倒是我們。就好象你帶我們到了一個陌生的國度我們一上岸擔心的是您要把我們送到人市呢還是直接送到妓院呢,但是你交到我們手裡的,卻是一張五星級酒店的住房卡,接著又交給我們一張在這個國家取得長期居留權的綠卡,接著您又馬上說,我已經給你們找到了工作,這個工作既不是到妓院和人市,也不是去餐館刷盤子,而是到劇院去跳舞和到歌劇院去歌唱。我們覺得你能把我們這幫孩子領到您的夢裡就夠可以的了,我們明白我們和您的天壤之別雖然有時我們一激動就忘了這一點,但是誰能想到您一下就主動地自我犧牲把我們和您給扯平了呢?我們只知道戴上假面在現實中好玩或是趁著假面和燈黑能占到一些在正常面孔和光線下占不到的便宜,誰能想到憑著一個假面,我們一下就由過去我們自己也嫌棄、也慚愧、也到不得人跟前到不得人夢中一到人跟前和人夢中就露怯和手足無措的單體人,上升到豐富的溫馨的合體人和我們親愛的姑姑一模一樣了呢?生靈的頭上,戴著一朵鮮豔的花朵。十分鐘的靜止是我們思潮翻湧和激動得說不出話的時候,我們撫今摸昔怎麼也沒有想到會有這麼一天,這真是天上掉下來一個餡餅,這真是憑空來了一個林妹妹,這真是我們過去所說的做夢也沒有想到的好日子,現在終於在夢裡實現了。不明白和不清楚的時候我們在那裡激動地顫抖著憋了十分鐘,等我們明白過來,我們一下就再也不聽姑姑接著說什麼了──從心理上分析也有免得把幸福一下引申得和抻得過長我們的神經受不了,我們的幸福已經夠滿了,我們現在只記著「我們只要一戴上假面就是人和生靈的合體」也就行了。於是我們一下又像夢之前一樣犯了老毛病忘了夢裡的紀律發了一聲喊,接著就撇下姑姑沖進化粧室開始爭先恐後你爭我奪地來搶剩下的假面、面具和頭盔了。──事後我們的寡婦·包天在回憶錄中說:雖然這種不講禮貌地撇下她不等她講完還不知接著她要發揮些什麼大家就要去搶假面的局面當時看起來讓人傷心,但在她心裡和夢裡,這種局面卻正是她所盼望的呢。她已經看到自己的成果了,她已經看到我們進入她的圈套了,接著她還能說什麼呢?她也和我們一樣在那裡開始高興起來──雖然我們高興和興奮的方向不同──只不過她臉上不露聲色罷了。從這個意義上講,她可真是一頭老奸巨滑的狐狸。──當然這些事後她在回憶錄中講到的東西,當時我們想都沒有想到。我們只顧在那時拼命地搶奪所剩不多的頭盔了。牛蠅搶了個馬面,豬蛋搶了個驢頭,白螞蟻搶了個綠蟑螂,劉老孬搶了個大白羊,小蛤蟆搶了個披頭士,髒人韓搶了個骷髏腔……誰被拉下可就趕不上這快樂的夢之車和夢之舟了。戴到頭上我們就成了人和生靈的合體,戴上頭面我們立即就可以和氣氛融合地在那裡載歌載舞和群魔亂舞。整個假面舞會和劇場裡充滿了我們的沖搶和橫鬧。腳下跳起的在夢裡升起的灰塵已經遮蔽了天空。這個時候寡婦·包天姑姑倒是不見了──臨走的時候也沒有告訴我們不叫她「姑姑」到底該稱呼什麼。倒是我們中間個別由於年老體衰在化粧室沒有搶上假面和頭面的人開始在舞場裡嚎啕大哭,埋怨我們年輕人沒有禮貌,不知道照顧老人──豈不知這種犯搶正是照顧了他他沒搶上假面倒是他的福氣呢?接著在下一章裡我們還要由他來照顧我們呢?你說是誰照顧了誰?誰照顧在先誰又照顧在後呢?──但在當時我們並沒有想那麼多,我們就是戴上假面就像在自己家一樣亂蹦亂跳,早把老人的啼哭拋到九霄雲外去了。我們搖頭晃腦,嘴裡不知叫些什麼,嘴裡不知嚼些什麼──也許這些我們都知道,就是不知道我們已經上了姑姑的當。我們以為我們戴上假面就真的成了合體人。──於是一個更大的陰謀又密佈到我們面前。這時舞會已經結束了。接著我們該吃飯了。跳過舞就吃飯,我們是多麼地愉快。我們的夢境馬上就轉到了餐廳。一桌桌熱氣騰騰的飯菜在等著我們。我們身上已經跳得熱氣騰騰,頭上就像是開了鍋的饅頭籠子一樣往上冒著蒸汽。餐桌上不但有龍蝦和海馬,每一個桌子中間還開著一個圓窟窿──這個窟窿說明了什麼呢?──圓窟窿裡箍著一個猴子頭,猴子在那裡「吱吱」叫著,就等著我們將它的腦袋砸開取出猴腦,下到火鍋裡涮成豆腐花用小笊籬撈著吃;它的腿在桌子下面亂跳和亂動,它倒是意識到自己的末日就要來臨了──這個時候我們倒突然在意識上有些清醒:這些猴子怎麼像我們中間的某些人呢?還有桌上已經被渾身扒皮心臟還在跳動的蛤蟆──但這種清醒也是轉瞬即逝,我們只是感到我們到了姑姑家到她夢中來串親她對我們可真是照顧,把我們以前沒有吃過的飯菜全都端上來了。我們每個人都感到自己是這裡的主角,戴上假面的人沒有一個人感到自己受到冷落。於是我們也就不拿姑姑當外人地發一聲喊,拿出用自己腦袋熱氣蒸出的饅頭,就著寡婦·包天姑姑給我們安排的豐富的宴席,開始在那裡大吃大嚼起來。我們吃得可真是暢快呀。本來我們在夢前和日常生活和現實裡只能吃八個饅頭,現在我們一下就吃下24個;本來我們在現實生活中只能吃一盤菜,現在我們每個人都能吃下半盆。我們吃了一桌又一桌,吃了一盆又一盆──這個時候我們才想到,我們有多少日子沒有吃飯了?本來我們的肚子、腸胃和感覺都已經餓過勁兒久餓不饑地把這問題給忽視了,現在因為姑姑的宴席我們突然想到了這一點。既沒有吃過一口飯,也沒有喝過一口水。從第一隻小天鵝到第三只小天鵝,她們都沒想到讓我們吃飯。餓著渴著過了勁兒,別人不提醒我們自己也就忘記了。我們歷史的饑餓是多方面的──當你在那里拉起窗簾和滅了大燈和頂燈來開一隻粉紅色或是桔黃色的檯燈或是床頭燈的時候,她(他)(它)在那裡說:不要營造氣氛了──於是就從這句話開始,你就在人生的經歷上第一次出現了滯退。僅僅因為一句話,就提醒我們的歷史了嗎?寡婦·包天姑姑,多虧您,唯有您,你拉開窗簾和天縫的時候,也同時挽救了我們的不幸和滯退,喚醒了我們的饑餓──我們日常感覺自己飽飽的,還能有什麼作為呢?我們在現實的境況中沒有趕上和改變的一切,現在在你的夢裡讓我們接二連三地趕上和改變了。我們來參加聚會,我們來跳舞,我們一戴上假面就成了人和生靈的合體,接著我們又吃上了熱氣騰騰的豐盛的筵席一下就讓我們想起了自己的饑餓。我們感動得潸然淚下。請原諒我們狼狽的吃喝相。我們既然想起了遙遠的饑渴的記憶,我們也就顧頭不顧尾地在那裡狠命地補課和要將過去的一切損失給撈回來。姑姑,你將一切又替我們考慮得是那麼地周全,因為我們戴著假面──不說它在合體方面讓我們感到跨越和跳躍,就是單單對於吃相來講──由於它的存在,不是一下就遮住了我們的真面目可以讓我們肆無忌憚了嗎?──但我們哪裡知道,由於我們對姑姑只存感激而失去防備之心,恰恰就在這個時候,我們就上了寡婦·包天倆婆娘的當了呢?一切的毀滅和被俘都是從這裡開始的呢?──這時我們防備的僅僅是我們之間和我們自己。由於大家都戴著假面,這時在我們中間,已經找不出一個鄉親了──事後我們才恍然大悟,寡婦·包天的陰謀是多麼的高明啊──我們相互看著對方的獸頭我們就成了一群馬、一群豬、一群羊和一群蛤蟆和畜生──這時在我們眼裡沒有別的,就是一群畜生在這裡胡吃海喝和肆無忌憚,於是我們埋著我們牲口的頭吃了一盆又一盆。寡婦·包天姑姑這時又轉了出來,她開始變成了一個笑容可掬的服務員──又穿出了她的前清旗袍──這時我們才知道她前清旗袍在這個舞蹈中的用途了,這時我們終於知道不給她叫「姑姑」該給她叫什麼了,原來就叫「服務員」,叫「公僕」我們吃了一盆,她接著又端上來一盆。你可以想像,要給一群幾十年沒有吃飯只是傻看節目的畜生供應最後的晚餐,這個廚房和飼料場得有多大呀。得有多少廚師和麵點師呀。我們明顯看到寡婦·包天服務員頭上已經冒出細密的汗珠。已經忙得氣喘吁吁和鶯啼燕喘。她的臉蛋都已經被細汗給浸得通紅了。我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我們都開始喚醒我們的羞恥之心了。我們不該將前三個小天鵝的賬也算到我們最後的一隻小天鵝身上。但是我們這最後一隻小天鵝,還在那裡笑容可掬──這個時候我們倒是意識出一點可怕──僅僅是這不變的笑容,但是我們為了眼前的利益和我們的飯盆,轉瞬之間又把它給忘記了──我們還沒有吃飽呢。我們的服務員這時做出體貼別人和客人的樣子在那裡笑容可掬地說: 「不要緊,沒吃飽就不要停下來,一直到吃飽為止!」 「廚房裡的菜多的很,你吃了這一盆,還有下一盆。」 「要不要再開一瓶香檳或是開胃酒?」 …… 光陰荏苒,逝者如斯。終於,我們吃飽了。我們喝飽了。我們已經喝醉了和飽醉了。我們摸著自己緊繃繃的肚子,一動都不想動了。不要說我們幾十年從來沒有這麼吃過和喝過,就是前三隻小天鵝還沒有飛來的時候,我們還有正常的飯可吃和正常的井水可喝的時候──在我們的過去和現實裡,也吃喝得從來沒有這麼飽過──此飽哪裡有?只有夢中來。謝謝您,親愛的服務員。我們用牙籤剔著自己的牙,擠出了我們最後的一句話。這個時候我們的服務員看著我們酒醉飯飽的樣子開始在那裡高深莫測地笑了,她又提醒我們: 「你們只顧吃飯,你們怎麼不到廚房去看一看呢?」 我們倒是把這一點給忘記和忽略了。就是在過去現實中的領袖,吃完飯還不忘到廚房和廚師們幹一杯呢,端著杯子不但感動別人連自己也感動了: 「謝謝你們,你們辛苦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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