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三〇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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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後,我們又覺得不妥。要是這麼回答,也太直接和沒有深層的含義了,於是我們又挖空心思地想了一下答:「為了接好大人的班!」 姑姑開始在那裡「咯咯」地笑了,她拍著手說: 「看看,我知道就是這個!但是這離我和夢對你們的要求,還差十萬八千里呢。如果只是這樣的話,我為什麼還要縮掉你們的路程呢?我為什麼還帶你們到夢中來呢?以為我只是哄著你們玩呢嗎?如果是那樣的話,我不就真成了幼兒園的阿姨了嗎?──你們不但把我看淺了,同時也把我給你們安排的假面舞會給看淺了。雖然我說過我們舞蹈的過程會很好玩,但這好玩的含義就只是一個好玩可以概括的嗎?就好象參觀風景和古跡、故河道和古戰場僅僅是一個參觀嗎?僅僅是一個遊玩的背景嗎?──呵絲·前孬妗的膚淺就在這裡──,就不需要一些歷史知識和一個歷史的嚮導和解說員嗎?如果是那樣的話,看似你們在參觀風景、古跡、故河道和古戰場,豈不知你們恰恰在遠離它們,你們和呆在自己家後院的糞堆上玩耍沒有任何區別。何必舍近而求遠呢?假面總是要戴的,風景總是要看的,但在戴和看之前,你們還得弄懂姑姑為什麼讓你們戴這個看這個而不是戴那個看那個而現在為什麼還不讓戴和看。時間、地點、人物和舞會的選擇,一切都是偶然的嗎?看似姑姑漫不經心,其實一切都有安排,我是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我是形散而神不散。你們以為姑姑安排的一切都是為了好玩嗎?──是的,一切都是為了好玩,這是我舞蹈的根本目的也是我和前三隻小天鵝從目的到手段的主要區別我們在這一點上並沒有分歧,現在的分歧僅僅是:怎樣才能使這個好玩不停留在口頭和口號,不停留在理想而把它變成一種現實或者說不是停留在夢想而把它變成夢中的一種現實或是現實一種呢?這時僅僅靠外在的熱情和樸素的感情是不夠的,僅僅只懷揣著好玩的意願到頭來你就不一定能使它好玩能把它玩好就像以前你們的娘帶你去劇院走到路途的一半說不定什麼阿姨就會鑽出來攔著你娘說話這時事情就會朝著相反的方向急速發展接著你的戲和電影也就看不成嘍還得『拖拉拖拉』跟著你那碎嘴的娘和阿姨又回到你的家中;又像你只是憑著感覺和一時的激動就要陪著你的關係去逛街一樣,說不定在街上和商場裡就要出什麼麻煩和爭執呢?你們以為通往好玩和舞場的路途已經省略了嗎?剛才我是怕嚇著你們沒有跟你們說,其實任何路程都是省略不掉的。任何夢的階段都是不能跳躍的。如果你超越了,那麼早晚有一天你又需要回頭補課──當然我不是說我們剛剛刪節了路途現在我又回頭找你們的後賬,路途就算了,我說話算數,這在人類歷史上也算開了一個先例和開了一個先河,超越也就超越了,就不補課了;如果有什麼後遺症和後賬要算的話,就算到我身上好了;如果有什麼要補的話,我一個人來替你們補也就是了──我是來替你們做什麼來了?過去我不明白,現在我明白了,我是給你們當牛做馬來了──過去的不補,路途不說,我現在說的僅僅是現在也就是我們的跳舞,這個階段就不能再跳躍過去了,即我們知道跳舞和假面是為了讓我們好玩和愉快,我們可知這好玩和愉快要憑一種什麼理智的導引呢?我們不能像在幼兒園一樣見到好玩的玩具『哄』地一聲就撲上去──到頭來怎麼樣呢?不就打得頭破血流接著你們的家長就找來了嗎?現在我們就得講一下理智和思考了。不是為了別的,單是為了我們怎樣才能在這假面舞會上好玩,為什麼我們要戴這假面,說出它的道理來,我們就得有一段時間的討論。總得找出一個講話的要點和提綱挈領的東西。那麼現在我問一問你們,在我攔住你們的狂熱提醒你們之前,你們知道這舞會和假面的意義嗎?怎麼跳怎麼戴才能使Party好玩呢?」 我們一個個又傻到了那裡。我們沒有想到。我們確實在這裡犯了迷糊,我們以為這裡還是幼兒園呢,我們以為現在不是在夢裡而是在現實中呢。我們還是一幫現實中懵裡懵懂和糊裡胡塗的孩子呢。我們還是憑著一腔熱血和一股感情和衝勁在工作呢。經過寡婦·包天姑姑的提醒,我們才痛定思痛的感到:如果不是寡婦·包天姑姑的提醒和及時攔住我們,現在的化粧室還不知已經亂成了什麼樣子呢;不要說穿戴整齊到舞會上與人交流,單是我們自己就會打成一鍋粥,不是我搶了你夢的面具,就是你搶了我夢的雲朵──這樣鬧下去,舞還怎麼跳呢?我們還會有什麼假面舞會的好玩、愉快和開心而言呢?不但我們玩不好,整個舞場的氣氛都要受到影響,那樣事情就大了。不提醒不知道,一提醒一深想真是嚇我們一跳。我們已經走到了相當危險的地步。本來我們這群孩子在現實和歷史上都還說得過去,像老袁和老曹呀,還有劉老孬和郭老三呀,但一到夢裡就不靈了,成了一群哭著鬧著要好玩的孩子好象好玩是一個玩具可以直接交到你們手中一樣──就是一個玩具,交到你手裡你就一定能玩好嗎?何況這是一場雲裡霧裡的活生生的舞會呢。我們不思考就進入了,我們進門就要到化妝間化妝和戴假面了,可我們知道在這兒童不宜的場所該如何化妝和戴什麼樣的假面才算合適嗎?我們不知道。因為在這之前我們連想都沒想過。如果不是寡婦·包天的及時提醒,說不定這個時候我們已經動手了已經把一張白紙胡塗亂沫得一塌糊塗已經把事情搞得一團糟──連重新開始都不可能。想到這裡我們的後脊樑都有些發涼了。一種假設的可怕的後果比我們面對著真正的可怕還讓我們出一身冷汗。我們真的膽怯了。如果說本來我們還可以對舞會和假面有些思考的話,現在我們連反應和思考的能力都沒有了。我們連想都不敢想了。──當然,寡婦·包天在後來的回憶錄中說,這並不是她願意看到的場面──但在當時她還是洋洋得意地說: 「怎麼樣,沒詞了吧?只想到好玩,沒想到怎樣才能好玩吧?──在這個莊嚴的舞會上!」 我們像被鬥敗了的雞一樣耷拉著自己的翅膀像被咬敗了的狗一樣夾著自己的尾巴心悅誠服地說: 「我們沒詞了。我們只想到了好玩,沒想到怎樣才能好玩。現在我們就被沒有造成的後果給嚇懵了和嚇傻了,接著我們只好看您老人家和聽您老人家的了。原來我們想著您既然給我們帶到這裡來,我們沒有想到的當然您都替我們想到了──我們這樣做還不是給您戴高帽子,我們是想著幼兒園把一支隊伍付託給您了,我們也像在幼兒園對著阿姨一樣什麼都不用思考了,就好象我們還處在極權社會對著領袖一樣,領袖不是一切都替我們想到了嗎?誰知道我們進入了一個民主和法制的假面舞會呢?──你是溫暖的。你真是溫暖的嗎?──在一個新的環境裡人地兩生,我們怎麼能不慌亂能不出錯你怎麼能讓我們一下就從容鎮定地面對新生活呢?我們還一門不門呢,我們對一切規章和制度都處在不懂的狀態呢。我們是一群剛剛上岸的遠方的孩子──但是,我們還是感謝你給我們提供的夢境,是你和它使我們到達了一個人生和夢的新階段──比較起來,我們過去在故鄉的土地上所做的非常個人化的斷斷續續和形形色色的夢算什麼呢?我們身上肯定還留著過去夢的痕跡,於是它就阻礙了我們現在夢的發展。過去我們沒有進過這兒童不宜的舞場,我們沒有戴過假面,我們一下弄不懂戴它的含義,我們僅僅是懷揣著一顆童心和想要好玩的心理,才在這裡熱熱鬧鬧和咋咋呼呼──讓我們一下對假面、舞會、飯局和洗澡有一個清醒的認識,在事情沒有開始之前,我們確實沒有這個思想穿透力。如果說剛才路途的階段你讓我們輕易跨越了的話,現在我們在認識上同樣出現了障礙這次就再也跨越不過去了。再不能省路和省力了,抄近路和走快捷方式害死人。死蛤蟆一定要纏出尿來,機會還留給姑姑。如果說我們剛才所做的一切都處在糊裡胡塗和懵懂無知的狀態,現在起碼在這一點我們終於弄懂和明白了。乾脆告訴我們吧姑姑,我們為什麼要到這裡來為什麼要戴假面怎麼樣才能好玩和快樂──這時我們也才意識到,事情發展到這種地步,我們已經成了你夢中的負擔了──姑姑總是在清醒地照顧和引導著我們的夢,她自己的美好的廣闊的一望無垠的夢能不受影響嗎?過去的我們的爹娘,雖然把我們撫養成人,過去的小天鵝,雖然給我們帶來了恐懼,但是他們什麼時候真正關心過我們和我們的夢呢?現在他們就把這人生一半的負擔轉嫁到您的頭上了。當時打著哈欠伸著懶腰要散場的時候我們還尋子覓爺呢──早知這樣,還尋他們個龜孫幹什麼?過去的生活真是沒勁兒透了,一想到這一點我們甚至不想再生。我們簡直是一群失足少年。不說從發展我們的夢出發,僅僅從挽救少年兒童的角度出發──我們都還是穿著開襠褲和流著清水鼻涕的孩子,您就給我們直說了吧不要再賣關子刁難我們了!姑姑,唯有你,這是我們對你的期待!」 當我們一口氣說完這一切的時候,我們的小臉被憋得通紅。由於我們已經把我們的醜陋和無知全盤托出,我們就開始要求姑姑的全盤托出──雖然我們知道這種意識上的交換對於姑姑是多麼地不平等我們已經近似于無賴了,但是我們還是像過去的爹娘和小天鵝一樣,僅僅從自己的利益出發,就把我們解決不了的思想負擔一股腦轉嫁到姑姑頭上了。接著我們倒是輕鬆了。姑姑可就超載了。甚至有兩個不懂事的孩子,譬如講小劉兒和白石頭──說他們還處在穿開襠褲和流著鼻涕水的階段真是一點不冤枉他們,他們好象從來沒有長大過,他們什麼時候不是把自己的負擔轉嫁到別人頭上呢?──已經在那裡像沒事人一樣又一次打起哈欠和伸起懶腰了。他們可真讓我們不好意思。他們把我們的臉算是丟盡了。也許正因為這樣,事情降到最低部誰也沒辦法挽救事情本身因為再壞也壞不到哪裡去你在夢裡和這種場合還這麼胡塗地打起了哈欠和伸起了懶腰,接著能讓姑姑怎麼辦呢?──姑姑對我們確實沒有什麼寄託和希望了,於是也就只好親自出馬把我們的負擔義不容辭地給擔起來了。從我們姑姑搖頭的動作就能看出她的無奈。她長歎一聲說: 「真拿你們沒有辦法。」 又苦笑著說:「誰讓是我而不是別人把你們帶到這裡──夢裡的舞場裡來呢?」 我們這時也就將計就計地一下也把自己降到小劉兒和白石頭的地步在那裡存心無賴當然心裡還是有些許苦澀地笑著說:「我們也只能這樣了。」 「姑姑,只好該您倒黴,誰讓您趕上了呢?」 說著說著甚至都不雅了:「誰讓您攤上了這泡臭狗屎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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