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三〇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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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經知道了你們的擔心(這個時候我們羞紅的小臉是多麼地不好意思呀),我也有過童年──在我寡婦和包天還都是單體人時候,我們也跟可惡的母親去看過戲和電影,在去看戲和電影的路上也有過相似的經歷(她是多麼地可愛和會做思想工作呀,我也知道通往劇場和電影院的路上比通往地獄之門的路上還要充滿著多變和陷阱。這是一條充滿艱難險阻的征途。──但是,我要提醒大家的是,今天不同往日,路同而道不同:一,現在帶你們去看戲或看電影參加舞會的是你們的姑姑而不是你們可惡的母親──日他母親的!──;二,過去的一切擔心和艱難險阻都是在現實中,而現在你們不要忘記一個前提我們不是在現實而是在夢裡,在夢裡是不會出現來跟你母親或是姑姑聊天的阿姨或是叔叔的;沒有對手,何聊之有?這裡沒有阿姨和叔叔,也沒有阿貓和阿狗!(姑姑說到這裡,幼兒園所有的孩子都在那裡歡呼起來);三,夢和現實的主要區別在於:現實中的時間都是一分一秒度過的,而夢中的時間從來都是對現實時間的壓縮,一場白日夢僅僅十分鐘,但你就可以度過現實的一生呢,你就可以螞蟻緣槐誇大國呢;等你一覺醒來,一鍋小米飯還沒有燜熟呢;更別說現在是在合體姑姑給你們提供的合體夢之中了──合體的花草之夢。如果大家對路途還有些擔心的話,我們甚至可以在夢的編排和剪接上把這一段給刪去或剪去就是了。剛剛你們還在幼兒園,下一個鏡頭就讓你們直接在成年人的舞廳好不好?」 我們所有的孩子都在那裡雀躍歡呼,都在那裡異口同聲地答──就像慌裡慌張的逃犯在捕快的追趕下聽到窩主要把他藏著地窖裡一樣馬上感激地答:「大爺,這樣最好!」 就像一個窮人到了大飯店侍者問他要不要辣子一樣馬上感激地答:「大爺,這樣最好!」 姑姑甩了一下自己的辮子,馬上就動手了,果然就把我們的路途和將要在路途上遇到或者本來就不會遇到的情況給省略和剪掉了──我們眼看著她坐到剪輯機前拿起了剪子;剪完之後又問我們: 「這下放心了吧?」 這個時候我們倒為我們的幼稚和杞人憂天有些臉紅和不好意思了,於是我們有些自嘲和順坡下驢地笑著說:「這下我們放心了!」 「姑姑,我們還是一群孩子,我們剛剛進入你佈置的夢境,假如我們有什麼矯枉過正的地方,還得請您老人家原諒!」 姑姑揮了揮手,就將這不愉快的雲霧給趕走了。我們夢裡的雲霧漫山遍野,不在乎丟掉這一塊或是那一塊;我們的片子處處精彩,不在乎剪掉這一節或是那一節。姑姑接著還進一步體諒我們呢,怕我們受這自己製造的多餘情緒的影響,倒是又將自己犧牲一把和我們開了一個玩笑──她僅僅是為了讓我們忘記自己的缺點而開始說明她也是有缺點的。她開玩笑說: 「我現在倒不是擔心路途,我倒是擔心你們中間有沒有人跟著姑姑走是勉強的呢?是不是還有不食周粟和擔心寡婦門前是非多的人呢?如果是那樣的話,我也就犯一個小心眼醜話說到前頭,趁著現在夢還沒有完全開始和我們還沒有出發,您也可以退下來嘛!」 接著用頭轉著圈地查看我們。這時我們又自我解嘲地笑了,又像逃犯對就要窩藏自己的窩主現在我們不提出問題窩主倒是提出「你憑什麼就相信我呢?就往我的洞子裡鑽呢?就不怕我出賣你嗎?」的問題一樣,我們一邊聽著追捕我們的清兵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一邊撅著我們的屁股顧頭不顧屁股地往洞裡鑽:「大爺跟我們開玩笑了。」 現在我們在夢裡說:「姑姑跟我們開玩笑了。」 開完這個玩笑和打完這個岔子,插完這個科和打完這個諢,我們立馬、迅速、沒有過程當然也就沒有障礙地就直接進入成年人的舞廳開始無拘無束地參加成年人的假面舞會了。說起來我們還是對這夢裡的假面舞會毫不瞭解呀。說起來我們來的時候還只是懷揣著一種熱情而缺乏思想和知識準備呀。當一個事情還沒有開始的時候,不管事先我們怎樣地猜想和假設,我們窮其心志和盡其畢生之力,最後事情的結果總是出我們意料。對於夢中的假面舞會,我們在幼兒園猜想了許多,但幼兒園的經驗用到成年人身上,怎麼能猜想出它的含義和分量呢?但我們又想到,雖然夢中和現實斷然不同,它們之間有著天然的分別和斷裂,但是我們還是能從這斷裂的裂縫之中看出它們除了斷裂之外還有一種天然的聯繫呢。我們的寡婦·包天姑姑並沒有否認這一點。我們不知道我們現實的所作所為對我們的夢會有什麼衝擊換言之會帶來什麼麻煩。當我們要弄清現實和過去對我們夢的衝擊的時候,當我們分析和否定著它給我們的夢帶來的負面和消極影響的時候,毋寧說它是現實和過去中的印象對我們的夢會有一種什麼習慣的和理所當然的類同、複製和克隆呢?──而這些,恰恰是我們在夢裡需要克服的呢。當我們認為夢中的假面舞會是不是就和我們以前在現實中見到的譬如我們的爹娘在一個晚上把我們留在家裡或者是寄存到鄰居家裡去參加的那種一人戴一個假面具在假面的掩護下就可以更好地來發洩自己的風騷和衝動的那種舞會呢?──的時候,我們已經和夢中的假面舞會背道而馳了。我們只是覺得,過去大人玩的遊戲,現在終於輪到我們小孩玩了;過去不讓我們玩的遊戲,現在姑姑開恩,終於讓我們玩了一回;過去在現實中與小孩無緣的理想,現在終於在夢裡實現了──我們的寡婦·包天姑姑,背著我們的父母,帶領我們玩了一場不該玩的遊戲。你說這能不讓我們開心嗎?你說我們能不感激姑姑嗎?我們就是帶著這種樸素的感激和沒有超出我們想像和意外的心情來到假面舞會現場的。我們是帶著一種報恩的心情跟著我們姑姑大踏步前進的。姑姑,請你放心,我們在這不該來的舞會上一定要為你爭口氣,一定不讓你感到帶領我們失面子,我們一定要像大人那樣顯得文質彬彬和人模狗樣,我們不由得都抖落了一下自己的拖地長裙和擠捏了一下我們晚禮服上的蝴蝶結。出於對寡婦·包天姑姑的感激,我們甚至仰起葵花一樣的小臉開始唱歌:南飛或是南非的大雁,請你快快飛或是慢慢飛,請你祝好人一路平安,請你捎個口信到北方或是斯德哥爾摩,我們有多少知心的話兒要對姑姑講,我們有多少貼心的歌兒要對姑姑唱,姑姑的孩子,永遠感激和忠於姑姑。當姑姑看著我們在燈光閃爍的成人舞場裡淚光閃閃,她也禁不住有些感動了。她俯下身挨個吻了一下我們的頭說: 「看得出來,孩子們過去是多麼地不容易呀!」 又對在舞場裡來回走動現在正好走到我們身邊的一個已經戴上假面的大人說: 「全是因為對過去的擔心和恐懼呀。」 那個假面的大人對她理解和優雅地點了點頭,然後才端著她(他)(它)的酒杯離去了。臨離去之前,還禮貌地對姑姑當然也就是對我們說了一聲:「對不起。」 或是:「可以嗎?」 我們當然懂事地和姑姑異口同聲地答:「當然。」 雖然我們也從姑姑對外人說這件事的本身就看出她有拿這事──我們的神色和表情──來說事的嫌疑,但是不管從姑姑的整體表現來講,還是我們剛到一個不該去的地方現在還處在可憐的和不穩固的地位來說,我們都不能在這種小的關節上和姑姑計較──否則就影響到我們的大局了;我們還是做出毫不知覺的樣子跟姑姑到化妝間去化妝和戴我們的假面更重要──接著我們才能算是舞會的正式參與者和加入者呢。不化妝不戴假面,我們只能算是一群愣頭愣腦的看客。這時我們倒有些著急了,我們圍著姑姑操著我們幼嫩的腔調在那裡嚷: 「姑姑,我們快一點去化妝吧,你看舞會上其它人都戴上面具了,就我們還光著臉和露著一切呢!」 甚至有人在那裡不懂事地跺腳:「快一點吧姑姑,不然假面都讓別人戴完了和搶完了呀!」 這時我們的姑姑就開始伸出大手一把止住我們,一下給我們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她可真有領導藝術呀,她可真有震懾力呀,當我們情緒高漲得已經過了頭開始顧頭不顧屁股的時候,她卻掌握著火候要再一次開導我們和教育我們呢;就好象一個廚師看著鍋裡的熱油千鈞一髮就要起火的時候,他才突然將肉片和青菜倒進去呢;不早,也不晚;過早油不熱,過晚油就要起火;不溫也不火,心熱油也熱,這時她才往鍋裡倒菜和往我們這些幼稚的兒童的心靈上下刀子呢。我們不急的時候,她倒是在著急,一下就把我們的路程和在路程上的擔心給省略了和抹去了;現在當我們著急上火的時候,她又開始慢悠悠地和冷靜地要開導我們了,她不急著讓我們馬上戴上假面參與到舞蹈之中呢。她說: 「且慢!親愛的孩子們,雖然我知道你們現在急切的心情,但是我還是不能馬上讓你們戴上假面事先不交待清楚就馬放南山地讓你們去喝酒和跳舞。如果是那樣的話就不是愛護你們而是在害你們你們的喝酒跳舞就不是喝酒跳舞而是在胡鬧了。因為:雖然你們到了舞場,但是你們弄沒弄明白為什麼要讓你們戴上假面參加這樣的舞會呢?我從你們臉上急切的表情看,你們一定會像在幼兒園回答老師的提問一樣不負責任地喊:弄明白了。──如果你們沒有這樣急切的表情,我倒相信你們弄明白了;你們有了這種急切的表情,我就知道你們還沒有弄明白呢。你們憑的只是一種感情還缺乏理智呢。一切還得從頭開始呢。我還需要循序漸進循循善誘一步一個腳印地從頭對你們進行開導和向你們提問呢。你們越是著急,我越是要苦口婆心呢。現在我問你們:你們知道為什麼讓你們到這裡來和讓你們戴假面跳舞嗎?」 我們幼稚的細嗓子齊聲在答:「知道!」 寡婦·包天姑姑:「那為了什麼呀?」 我們又齊聲脫口而出:「為了好玩!」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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