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三〇三


  「夢裡的小鬼們,歡樂頌沒有那麼可怕。這不是我要追求的效果。如果是這樣的話,我的舞蹈也就和前者沒有什麼區別了。夢裡本來是歡樂的地方,你們怎麼對這歡樂的行進一開始就萎縮和恐懼上了?就是萎縮和恐懼,也不是我夢裡所追求的萎縮和恐怖──是你們而不是我,還是把過去現實中的尾巴帶到我們夢裡來了。看來你們還有些層次沒分清楚有些撚子沒有掰開呢。以為我們夢裡的恐怖還和你們以前和前三隻小天鵝在一起時那樣表面化和程序化嗎?錯了。我們夢裡的恐怖沒有你們過去那麼表面,也沒有你們過去那麼艱苦,我們就是跳舞,開假面舞會,吃飯和洗澡也就夠了。我們說到做到。當然,也正是由於你們的萎縮和恐怖,我也知道你們都是老實人,你們對我說的一切在沒有聽懂、聽清楚和聽明白的時候沒有不懂裝懂;如果你們一下聽懂、聽明白和聽清楚了──雖然這也是不可能的,那我們夢的遊戲倒是沒法做下去了。因為我們夢中遊戲的根蒂就在於:不懂。只有這樣,我們的夢才可以隨心所欲和富於變化呢,才能有更多的鐵屑呢,將來你們在白天上班的時候才能有更大的想像力和更多的可以用你們心的縫紉機來連綴的碎片呢。正是因為這樣,我才覺得我們已經到達了混沌的最好時刻了,我們都處在懂與不懂和夢與非夢之間,於是我們的夢就可以開始了。小鬼們也就是做著白日夢的鄉親們,我這麼說你們再一次聽懂了嗎?」

  我們又一次沒有聽懂。這時我們已經處在混混沌沌和迷迷糊糊的狀態,我們在夢裡似乎又來到了一個地方,我們似乎對這個地方很熟悉,又似乎對這個地方很陌生;我們見到了一個圓臉的笑眯眯的人,我們以前似乎沒有見過他,又似乎在什麼地方起碼是在夢裡見到過。他熟悉而又陌生的笑眯眯的模樣讓我們感到緊張而又親切,於是我們就跟著他進入了夢境。我們已經有些把握不住自己,我們已經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我們已經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和國度,我們沒有這裡的護照也沒有這裡的貨幣,我們除了跟著一個陌生的笑眯眯的人走我們別無選擇。帶我們到這裡的渡船已經離開海岸,接著剩下的一切都靠我們自己張羅其實我們連自己也沒法靠只能靠我們的領夢者和領舞者我們名義上的姑姑給我們張羅了。姑姑,我們雖然在過去的現實裡見過你,但是現在我們在夢裡見到你還是頭一次──我們對你就像對那個夢裡的陌生人一樣陌生。你是那樣地和藹所以你看上去是那麼地可怕。這時你說我們開始吧就好象我們在陌生的岸邊和國度那個人販子和皮條客在向我們說「我們走吧」一樣,你這時徵求我們的意見其實沒有必要,我們不跟你走還能到哪裡去呢?我們也知道你這樣說的目的並不是在徵求我們的意見而是你習慣上的口頭語罷了。你對我們已經沒有必要再保持什麼禮貌和尊敬。你把我們賣到人市或是直接賣到妓院都隨心所欲或早有安排。就在我們到達人市或是妓院,你點過票子要離開我們和我們告別的時候,你還是我們到了這陌生環境和國度裡遇到的第一個熟人、故人、故河道、古戰場和親人呢。在你向我們揚手瀟灑告別的時候,這對於你可能沒有什麼,但對於我們這些無助的人來講就等於又一場生死離別呀。我們扒著鐵窗望著外面就要離去的親人喊著你的名字開始嚎啕痛哭──在我們離開家鄉和祖國的時候都沒有過現在這種情緒倒是移植和爆發到一個陌生國度的人販子身上了。雖然我們已經三天沒有吃飯了。又像我們兩歲的時候你們把我們送到幼兒園一樣,我們知道和你的告別是肯定的,我們怎麼哭和怎麼鬧都無濟於事,於是我們一邊哭著一邊只好理智地承認現實和夢中在那裡一下就長大和懂事地撇著小嘴喊:

  「姥娘,再見!」

  「娘,再見!」

  「故事,再見!」

  「糞堆,再見!」

  「雜草,再見!」

  「人販子,再見!」

  「姑姑,再見!」

  甚至還說:

  「姑姑,您走好!」

  「姑姑,您多保重!」

  所以當姑姑還沒有給我們送到人市和妓院還沒有和我們分別還在岸邊剛剛接到我們的時候,當我們還在咸濕的海風中站著冷得渾身打哆嗦脖子縮得像只病鴨或是瘸腿鴨一樣當我們剛剛進入你給我們帶領的夢境的時候你在禮貌、和平和尊敬地徵求我們的意見:

  「我們現在開始好嗎?」

  我們能說什麼呢?我們只好用三天沒吃飯剩下的最後的力氣異口同聲地大聲說──以表示我們對你的信服和反尊敬──你敬我們一尺,我們就敬你一丈──:

  「好,我們開始吧!」

  還有人大聲說:

  「不開始還站在這濕冷的海岸上幹什麼?」

  「只要能離開這裡,只要事情能起變化,到哪裡都比停留在這裡強!」

  ……

  於是我們的天鵝和姑姑微微一笑,便帶領著我們開始了──把舞臺上的帷幕輕輕拉開了。不開幕不知道,一開幕真讓我們嚇一跳,原來姑姑帶我們要去的地方,並不像我們想像得那麼可怕,不是要帶我們去人市和妓院,而是又回到了我們熟悉的家,在那裡用溫水和柔軟的毛巾就像少婦的母親對自己的嬰兒一樣在澡盆裡給我們洗洗乾淨──先給我們洗洗頭髮和耳朵背後,又用嬰兒的搓澡巾給我們搓了搓全身,然後把我們按到蓮花一樣的水噴子下,再一遍肥皂和沖一沖水,最後用柔軟的幹毛巾給我們擦乾,給我們換上乾淨的內衣和外套,才開始拉著我們的手帶領我們去參加成年人的假面舞會。真的是帶我們去跳舞嗎?現在我們擔心的已經不是去人市還是妓院了,而是對這幸福和溫暖的現實有些懷疑。不會暫時騙我們一下讓我們白高興一場吧?不是跟我們鬧著玩呢吧?不會一開始說是去劇院和舞會但是到了Party或是俱樂部門口再臨時變卦臨時編一個理由又讓我們回來吧?──如果是這樣的話,還不如一開始就把結果告訴我們呢。──還有,誰知道你在劇院門口會碰上一個什麼人呢?這個人會不會引起你的節外生枝呢?──過去在我們童年的時候,俺娘帶俺去看戲和電影,可經常遇到這種情況──也許一開始你們是普通的見面寒暄我們並沒有在意認為寒暄過去我們馬上就去看戲或是看電影了,沒想到你們聊著聊著就聊到一個共同關心的話題,就站在一根電線杆子旁邊或是一盞路燈下聊得起了興,,就拉開架式長篇大論地聊了起來,聊著聊著還變換一下身體的姿勢,聊著聊著就把我們給忘記了,就把我們盼望的戲和電影給忘記了。這時我們的小手還拉著娘的手呢,我們幼小的心靈估計戲早已開鑼電影已經演到一半了。我們仰著可憐的小臉既有些急躁又不敢發作,我們不知道她們的話題已經深入到什麼程度還要深入到哪裡去,我們不敢開口問這話題什麼時候結束今天這戲和電影到底還看不看了──操你媽的!──如果我們怯生生地問起話題的結束和提醒電影的開始,聊到興頭上的娘肯定會不耐煩地答:

  「今天的戲和電影不看了!」

  對你連一句道歉的話都沒有──比這更壞的結果是,你的這句提醒非但沒有達到結束談話的目的,反而使她對聊天的環境有些覺醒呢。她會突然攔腰斬斷話題對喋喋不休的對方說:

  「咱們索性離開這裡,到我家去聊吧?」

  這個時候你可就哭都來不及了。你連唯一的一點能趕上戲或是電影尾巴的希望都沒有了。第二天你到了學校,看到全班的同學都像優雅的上流社會的女人一樣在那裡談論著昨天的戲劇、電影或是音樂會,你一邊藏在牆角惡毒地看著他們,一邊在嘴裡罵:

  「娘,我操你媽!我再不準備跟你們這些自顧自的王八蛋過下去了!」

  但是到了晚上,你不還是背著書包回到了家和那些王八蛋過下去了嗎?姑姑,現在你牽著我們的手出門看戲我們高興,但是停一會兒不會讓我們像童年一樣狗咬豬尿泡空喜歡一場吧?中間會不會出岔子呢?我們現在擔心的已經不是事情的結果,而是我們所要走的路途。但我們又像當年不敢仰臉打斷娘的談話一樣,現在也不敢將我們的擔心和疑問提給姑姑──也許本來她沒有這種想法,我們的提問會不會轉化成對她的一種提醒呢?雖然我們現在跟著姑姑走向幸福和歡樂不需要我們做出半點努力也不需要受苦──不像跟著前三隻小天鵝那樣,但是我們歡樂的笑聲裡和向日葵一樣的笑臉裡,也有跟著前三個小天鵝時所沒有的思想負擔呢。──就是我們所想的這一切,也沒有逃出我們可愛的尊敬的──我們怎麼稱呼和感激您才好呢?──寡婦·包天姑姑的眼睛,她雖然還是一個人見人愛的少女──即使她是一個寡婦也不愁再找個好人家還保持著良好的線條和體態,但她的思想和體諒體貼別人的態度又是多麼地成熟呀,她一眼就看出了我們孩子的幼稚的恐懼和擔心,而且她不等我們終於憋不住去尷尬地提問利用過程的延長給自己一個提神和吊胃口的機會──她以為抓住孩子這樣的機會就太膚淺和沒有意思了,她已經微笑著大度地主動捅破窗戶紙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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