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三〇二


  我們聽到這裡,早已經到了雲裡霧裡之中了,這時我們發現寡婦·包天姑姑最後說的這個明白不明白清楚不清楚如果不明白和不清楚她還可以接著再說的說法我們回答的時候也需要謹慎呢。我們沒有聽明白,我們也沒有聽清楚,我們就是聽明白和聽清楚了現在我們也不能說聽明白和聽清楚了,因為按照我們以往在歷史上的經驗和教訓,如果我們過早地說自己已經明白和清楚了,我們的主持人和引導人也要不高興的。這麼深刻的道理,你們怎麼說聽明白就聽明白了,說聽清楚就聽清楚了呢?接著不知道她又要弄出什麼么蛾子來呢。明白也是不明白,清楚也是不清楚,我們不明白不清楚,就顯得她總是在明白和清楚;我們就是明白了和清楚了,也得裝作傻冒一樣說不明白和不清楚,給她留一片新的發揮和表現的空地和開闊地。每當她在問我們這句話的時候,總是她還沒有發揮和表現完的時候。我們知道她在大的方面在夢和舞和霧之上是不和我們計較的,但是到了一些小的方面,就像剛才我們對她的稱讚和拖延她還是能夠接受和不能免俗一樣,她還要和我們斤斤計較和處處不能原諒呢。她還是想從她身上,讓我們看出一點歷史的斑痕和繼承性。她在大的方面是自顧自,她在小的方面還要照顧我們的覺悟和等待我們的覺醒。問題的另一個層次是:我們是這樣認為的,誰知道寡婦·包天姑姑是不是這麼想的呢?是不是正好相反,因為她在大的方面自顧自了所以要在小的方面出其不意和以奇制勝地抄我們的後路──把我們認為的在小的方面的斤斤計較也打一個措手不及呢?我們按照歷史經驗在那裡傻呵呵地答:

  「我們沒有聽明白,我們沒有聽清楚。」

  接著我們還打了一個哈欠,將自己的左手袖到了右手的袖套裡,我們做好了思想準備準備再聽她闡述那麼幾個小時或者幾天甚至是幾月舞蹈對於我們還得待會兒見呢;誰知我們的寡婦·包天姑姑果然是第二種情況,她在大的方面自顧自之後,又開始在小的方面抄我們的後路了──怎麼不給我們留一點自尊和自主的活路呢?──在那裡早已料到地笑了,接著馬上揭穿我們立即以不和我們在小的方面計較的樣子說:

  「以為我也和其它人一樣在小的方面還要和你們計較和爭論不休不成?錯了──(可剛才你怎麼跟我們計較了呢?我們在肚子裡說。但這一點表情也被姑姑看到了,馬上又給我們一個反擊)剛才計較並不等於現在計較,剛才的計較也就是一個鋪墊和給你們一個將來也等於現在的錯覺;也正因為這樣,剛才已經計較了現在就不計較了。你們的歷史經驗已經不管用和已經落空了。你們給我在小的方面留下了一片空地,我現在跟你們計較的恰恰是在大的方面的空地和開闊地上。我重視的還是我自己的空地和開闊地而不是你們聽沒聽明白和聽沒聽清楚的你們的空地和開闊地。如果說我過去在大的方面自顧自了而在小的方面沒有自顧自,那麼現在恰恰是我新的另一個方面的開始。我不管你們聽沒聽明白和聽沒聽清楚,我接著就要將我的節目進行下去,我接著就要開假面舞會就要請你們吃飯然後就要請你們洗澡──在那一眼望不到邊的空地和開闊地上。怎麼樣?一下又給了你們一個出其不意吧?──這也就是夢中和現實的區別。在現實中我在小的方面和你們計較,但你可知一到夢裡,一切都已經大而化之一切都成了破碎和跳躍呢。剛剛是這樣,馬上就是那樣──而只有這樣,才能使你們如墜雲裡和霧裡之中!」

  寡婦·包天得意地說完,不管劇場裡的我們還處在糊裡胡塗和不清醒的狀態,她的節目就開始了。舞臺上說放煙就放煙了,燈光說打開就打開了,煙在光之下如雲如霧在那裡飄蕩,就到了我們的身邊和心裡,我們就真是在夢裡和雲裡霧裡了。計較不計較的問題還沒有搞清楚,我們就墜到雲裡霧裡去了。我們一下就暈乎了,我們一下就夢非夢和花非花了,我們一下就不知身在何處和一下就看到東方的魚肚白和燦爛的一眼望不到邊的花朵它就是鬱金香了。姥娘,親愛的姥娘,每當我夢到你的時候,每當我和你在夢裡相見的時候,我們怎麼都還處在補丁時代呢?我見到你穿著補丁的衣服,我見到了你燦爛的笑容。我努力想把這一個一個碎片的夢境用我心的縫紉機連綴起來,接著我就又夢到我們的家園和後院之北,矗立起一座連綿的直插雲霄的大山。謝謝你,寡婦·包天姑姑,因為你的不計較,我們每個人都在夢裡見到了自己的親人和回到了我們的童年時光。我們每個人都在那裡熱淚盈眶與親人拉著手不忍分別。我們每個人都在那裡努力記住我們見到和體味到的每一處細節和滴落的感情,以便第二天上班打水泡茶的時候把這一切給連綴起來。一切都是你對,一切都是我們孩子的錯,是我們而不是你在那裡有些矯情和做作了,我們一切都聽清楚了,我們一切都聽明白了。就是剛才有不清楚和不明白的地方,現在一旦進入其中和進入夢境,我們也就馬上清楚和明白了。你把我們帶到了一個我們日夜惦記而在現實和過去的夢中永遠去不到的地方。你,唯有你和唯有你的夢。我們現在不踏實和不放心的倒是,你怎麼就不和我們計較不對我們刁難一番就直接讓我們馬放南山和刀槍入庫了呢?我們單位把門的老師傅都不會這樣,他對熟識的我們還要刁難一番呢。我們過去多少次想到這樣的夢境和空地去──我們什麼時候能再見到我們的姥娘和親人呢?但是把門的老師傅看著我們襤褸的衣衫和我們不足的信心,說把我們拒之門外,就把我們拒之門外;現在把門的換了你,你在我們還不清楚和不明白的時候,就毫不盤查地大睜著兩眼讓我們進去了。不經過任何曲折就讓我們到達了目的地,因為過去惡劣的積習,我們倒是一下將心懸在那裡了。能不能把這困難和刁難也放進去一些,讓我們在心理上也有些頓挫和準備呢。好事來得太快,我們倒懷疑它的誠意;一點困難沒有,我們倒擔心它的反復;高潮就要到來,我們倒要東張西望地分心。這就是我們痛苦和疲軟的根源。寡婦·包天姑姑,能讓煙霧暫時停止一下嗎?能給我們再解釋一下嗎?能讓我們緩解一下嗎?不知道我們把苦日子過慣了嗎?不知道我們只是一些真誠的人而不知道世界上還存在手段、策略、陰謀和詭計嗎?告訴我們,別讓我們的心總在那裡懸著。這麼好玩和盼望的事情,反倒要讓我們不放心和不開心有著心理負擔地玩下去嗎?難道你的陰謀和手段就是事先不讓我們有刁難、困難和負擔的感覺,所以才把擔心和懸心、困難和負擔背完整個路程嗎?你的陰謀和制裁,你的限制和封鎖,就是這樣的無形和惡毒嗎?寡婦·包天姑姑,請你回答我們。

  這個時候寡婦·包天大度地笑了。看來我們第一次猜中了她的心思。因為我們的猜中,我們就像一槍打中靶心一樣開始在那裡歡呼和雀躍──本和木再一次被我們顛倒了,我們再一次丟掉大的方面而佔據小的地盤而在那裡傻樂──我們忘記了事情還沒有完。就是在小的方面,我們也只是猜中了整個事物的一半;另一半我們沒有想到因此也就自作主張地自顧自地把它省略了。──將來我們為了這一點疏忽和大意付出我們沉痛的血的代價也就不奇怪了。後來寡婦·包天在她的回憶錄中也惡毒地寫道:本來她是要和我們計較的,大的方面不計較,小的方面再不給他們出些難題,不是太便宜這幫孫子了嗎?但恰恰在這個時候,在她就要在臺上和我們計較而停止放煙的時候,她突然看到胡塗的煙霧中突然走出一幫清醒的我們──清醒的我們就要和胡塗的我們在她的舞臺上會合,她馬上就又放起了她半清醒半胡塗的煙霧,接著就像過去破謎一樣破了我們的陰謀。我們也就再一次墜入了雲霧之中,再一次進入了自己的夢,也就再一次見到了自己的姥娘和親人──本來她沒想這麼做,只是當我們在夢裡、雲裡和霧裡開始不放心的時候,我們不打自招地說出我們的懸心和擔心準備接受更大的和全程的懲罰的時候,她也才靈機一動接受我們的啟發,反過來順水推舟和順坡下驢地真的開始對我們進行懲罰。內疚由此產生,不解和自責從此不一錯十和十錯百地開始延伸和裂變。你可知道她(他)所以接到丈夫或妻子的異地長途在那裡不耐煩並不是因為他們兩個過去產生的問題而是因為當時她(他)沒穿衣服怕時間太長得了感冒同時她(他)的床上還有一個關係在那裡躺著她(他)怕這些話被關係聽到呢?這種不耐煩看似是對遠在天邊的丈夫或妻子,其實是對近在的關係呢?丈夫或妻子在電話那頭一下就更加墜到雲裡霧裡了。他(她)以為她(他)又發現了他(她)的什麼新錯,豈不知她(他)這時擔心的僅僅是她(他)自己的秘密呢。你問:你在這個酒樓吃過飯嗎?你問這句話的前提是因為你和一個關係在這裡吃過飯,他(她)(它)當然答沒有。豈不知他(她)(它)心裡也已經在那裡笑呢。她(他)(它)在笑我早已進過這個酒樓現在可憐的是你沒有進過這個酒樓;真正的歷史事實是:兩個人都進過這個酒樓。但是在他們眼裡,這酒樓就永遠是單一的,就是他(她)(它)進去過對方沒有進去過而對方還不知道。於是歷史就成了單線條了。她(他)(它)在臨死之前都像占了大便宜一樣在那裡沾沾自喜。她(他)(它)以為別人都在那裡做夢呢。她(他)(它)以為世界上就她(他)(它)一個人聰明了一輩子呢。誰在夢裡和霧裡?是誰帶著你在夢裡和霧裡穿行?我們不該跟姑姑花馬掉嘴和在酒樓上跟她玩小聰明。於是我們還沒有從一個雲裡霧裡走出來,就又進入另一個雲裡霧裡的連環套和迷魂陣了。雲比以前更複雜了,霧比以前更濃了。夢裡的鐵屑和碎片更加零碎地飛來飛去和撞來撞去。我們一下就把前生和後世給忘記了,我們一下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過去我們認為我們在世上和劇場外不明事理,但是我們到了劇場還能不明白和不清楚嗎?現在我們明白了:你到了劇場還是不明白和不清楚。煙霧使我們升騰,我們僅僅知道自己來到了夢之國和天之涯,但是我們弄不清楚的是:現在我們是在自己夢中呢,還是在別人為我們設計的夢中呢?我們是在一個人的夢中呢,還是在兩人或是多人以至於集體的夢的摻和中呢?因為我們沒有起點,所以我們剛一開始就迷了路;我們還沒有感覺到好玩,我們就已經感覺到了恐怖。我們不知道這風呀雲呀霧呀要把我們帶到哪裡去。我們步入雲端一步步都如同踩在棉花垛上。我們腳下沒底我們心裡更沒底,我們一下都有些發虛於是也就更加發慌──在這一點上,倒是和我們以前的夢中沒有什麼區別,我們覺得夢裡的變幻不定比可惡的現實還難以把握,每走一步都不知這樣的大膽是對還是錯;該夢到的沒有夢到,正在深入的時候恰恰就醒了過來;越是這樣擔心,就越是在該深入的地方警覺地醒來;但在恐怖到達了頂點該醒來的時候反倒被壓狐給魘住了。那還是在我們的家中和床上呢,過去我們總是把我們的夢和我們不清楚和不清醒的狀態交給我們的家、我們的床和我們自己;現在恰恰相反,舞蹈把我們的現在和現實都給壓迫住了,而把我們的不清楚和不清醒的夢的狀態交給了別人,交給了大庭廣眾之下的劇場,交給了我們寡婦·包天姑姑的雲霧。姑姑,因為我們的不知道,我們一定跟著你走,不管是雲裡還是霧裡,不管是天涯還是海角,不管是山之巔還是林之秀,不管是變草變花還是變成大青蟲──但你一定要對我們手下留情呀。我們在現實中對於行走還有一點選擇的自由──走還是不走,活著還是死去,但是到了夢中,我們手和腳,我們意識的發展和流動,都不是我們自己所能控制的了。我們只好把我們的一切都交給你──姑姑,你來安排我們的一切吧。這時我們在夢裡一下就萎縮到牆角變成了苦兮兮的小鬼。一群小鬼伸著瘦骨嶙峋的胳膊和小手在那裡哀求和哭號。看到我們在夢裡是這個樣子,一進入和深入夢我們就露出了這樣的原形,雖然這一切說起來也不出我們寡婦·包天的意料,但她還是在那裡開心地哈哈大笑了──為什麼說恐怖就是開心呢?我們一下也從我們的萎縮和姑姑的大笑中找到了原因。到了這個時候,我們也才得到一點快樂和何謂歡樂頌時代的真諦和底蘊。──但這和以前三隻天鵝導演的一切又有什麼區別呢?也正是因為這樣,一看到我們萎縮和恐怖,寡婦·包天一下站出來又把我們的萎縮和恐怖給挑破了。她在那裡用夢裡的先行者和提前進入者的口氣,用一種指引者和導師的口氣──說起來她心也還是好心呀──安慰我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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