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三〇〇


  這是她給我們描繪的前景規劃。這是她掛在我們路上和天際上的燈籠。我們只要袖手旁觀嗑著瓜子,將來的好日子就會到來。不經過橫眉冷對和大聲疾呼的階段,我們一樣能走進大開心和大歡樂的時代──這樣的大開心和大歡樂不就更別樹一幟和別開生面嗎?姑姑既然這樣,我們何樂而不為呢?只要請客吃飯就能到達同樣的歡樂而且比以前更加高級和生動,不是正走呢一跟鬥撿到個元寶是什麼?看來我們過去的一切跟隨和努力都是扯淡,如果不是寡婦·包天姑姑的到來和給我們打通了與快樂頌時代的另一條信道,我們還以為世界真的就像前三個小天鵝給我們描繪和帶領的樣子呢。世界就不是多樣的而是單色的──我們的爭論和努力僅僅是在因人熱或是另起爐灶,世界上就發剩下一群土雞而沒有蒼鷹了。世界上除了你死我活就沒有和平共處了。世界上除了寒冷的北風──她們除了用北風來顯示自己的外在、不凡和料峭還能有什麼新的高招呢?戲不夠只好用景來湊了,只好不斷地颳風和放煙兒了──就沒有熬過冬天的杏花三月天了。而現在我們卻坐在火紅的桃花樹下。我們利用喝茶和吃飯,我們利用和風細雨和綠水長流,我們一樣能達到波瀾壯闊的境地呢。當然面對著我們的寡婦·包天姑姑,我們也只是在神經末梢上有些感悟而在事實的本質上還沒有認識,我們還有許多迷惑和不解呢;寡婦·包天姑姑也與我們意會神馳地點頭一笑,一笑臉上一個小酒窩。她沒有像以前的天鵝那樣抓住這樣的機會馬上就急切地呵斥我們和嘲諷我們,借此顯示她們的崇高和我們的低賤,她們的深刻和我們的膚淺,她們的提前和我們的滯後,在那裡膚淺地五十步笑著百步;而是看著我們有些迷惑在理論上還沒有達到我們要上路和吃飯、繪畫和繡花的高度,她沒有責備我們的無知和拖了她老人家的後腿,反倒暫時就封了路──大霧之中高速公路怎麼能不關閉呢?──和停了車,開始對我們苦口婆心地循循善誘。──這時的誨人不倦就和前邊的誨人不倦不一樣了。一次說不明白就說兩次,笑容一直保持在臉上──而且她對我們的臉部表情也沒有提出任何要求,不是讓我們必須笑或是必須哭,抑或是半邊臉笑和半邊臉哭──利用她的先知來刁難我們,而是在那裡做出我臉上的表情也沒有什麼特殊的講究來安慰我們;而且在道理上也不居高臨下而是心平氣和地做出我僅僅給你們說一說我的理解的口氣──在道理上也怕我們因為不懂而難為情;姑姑,你一切都替我們考慮到了──給我們解釋的時候好象並不是我們解釋而是自顧自地給自己解釋好象自己也不明白她的自言自語只是偶爾被我們聽到一樣。她用的聲音不高也不低,她身子的起伏不大也不小,她鶯啼氣喘所傳出的氣息既不密集又不疏鬆。一切都剛剛正好。一切的霧氣正好覆蓋我們的劇場而不往外邊蔓延一絲──毫不見矯情和誇張。你坐到劇場的最後,和坐在第一排聽得同樣清楚,沒有厚此薄彼和因人而異。一切都讓你從容自如。讓你感到這是到了自己的劇場,這是到了自己的家。沒有呵斥,沒有責備,姑姑真把我們當成了人和當成了朋友。這在前三場的演出中,是我們從來沒有遇到過的待遇呀。思古想今,思古撫今,思苦憶甜,我們不知不覺就流下了感動的淚。這只小天鵝真是與眾不同。這只小天鵝真是體貼人心。這只小天鵝真是溫暖如春。這只小天鵝不管把我們帶到哪裡我們都心甘情願就是到了地方不吃飯也成。您不在最後的關頭騙我們一道我們還對現在不放心呢。但我們的小天鵝笑著說:

  「不再騙了,最後飯還是要吃的。」

  我們在那裡──當然看起來也有些好笑──像英勇就義一般豪爽地謙虛:

  「不吃我們肚子也不餓。」

  「精神支撐著我們的一切。」

  小天鵝又寬宏地原諒了我們的做作和矯情──她還是明白我們心事的,我們說不吃的時候心裡還是想著吃──於是在那裡主動又給我們墊了一個臺階:

  「到時候飯已經端上來了,不吃也是浪費。」

  我們接著就無話可說了。我們做出很無奈的樣子說:

  「那到時候再說。」

  自己也給自己的將來找到了臺階。寡婦·包天姑姑,你為什麼要對我們這麼好呢?真是不經過對我們的鞭笞、訓斥,不經過臘月河,不經過陽臺我們也能一步到達恐怖、開心和歡樂的時代嗎?你不會為了我們自己把所有的委屈都受了吧?我們的寡婦·包天姑姑微微一笑,對我們堅定地搖了搖頭。她真是靜如處子和動如脫兔呀。她真是胸有成竹和虛懷若谷呀。我們已經離開了糞堆和後院,我們來到了青青的山坡,我們跟著她在山坡上緩緩地移動。當時我們在夢中是那麼地清楚和有層次,一覺醒來怎麼都成了零碎和模糊的了呢?夢是連接我們零碎的穿線機嗎?我們嚮往夢,我們畏懼平常和日常;平常和日常是一件件破爛的舊衣服,是夢重新又把我們連到一起和縫補到了一起。夢是我們的舊媽媽,夢是我們的縫紉機,夢是我們的姑姑和姐姐,夢是我們的寡婦·包天。剛才我們還不理解為什麼過去的兩個醃臢的土生土長的婆娘,現在搖身一變就胸有成竹和溫文爾雅了呢?就一下超越了過去的西方貴族對比之下她們倒成了一群莽撞野蠻的土雞而我們過去頭上掉著蝨子的寡婦和包天──本來是被別人和歷史拋棄的人──現在搖身一變就成了貴族和上流社會的人了呢?過去是兩個在生活中最髒的人,現在怎麼倒成了世界上最乾淨最體面的花草和雨露了呢?怎麼一下就出污泥而不染了呢?──剛才還不理解,現在就理解了。──因為你有夢和在夢裡的連綴和縫補、更替和換新、瞞天過海和飛身藏人──於是一切都順理成章和理所應當了。一切都不慌不忙了。一切都從容大度了。一切都溫文而雅了。你可以任意拉長和縮短,你可以任意埋葬和創新──夢,唯有你。你是我們徹底放心的溫柔富貴之鄉。你帶領著我們到達了幸福的彼岸。接著剩下的問題僅僅是:現在我們是在夢中呢還是在舞臺上呢?我們現在面對的是生活中的靈芝草還是夢中的寡婦·包天呢?怎麼一切都變形了呢?夢之霧怎麼也漸漸地後退成了一個背景了呢?現在我們的背景就不是美容院或是古戰場了,天幕上的背景就成了一場夢。你單說這一背景的設計,是不是就比前三個小天鵝要高出一籌和多出一塊呢?虛無飄渺得像霧,變幻莫測得像雲──想一想我們的夢吧,剛才我們還和這個人在一起,轉眼之間他(她)(它)就變成了另一個人;剛剛是這個嘴臉和場地,轉眼之間就成了另一個嘴臉和場地。我們在夢的背景和音樂下翩翩起舞和放聲歌唱,這個時候你站在雲之裡和霧之中,你站到山之巔和林之秀──就是因為你在夢裡,你站到哪裡不可以呢?你說站到哪裡就站到哪裡,你還有什麼放心不下和猶豫不決的呢?──你居高臨下地看著這一切,你不也就心潮澎湃和潸然淚下了嗎?過去的三隻小天鵝,這時都成了向隅而泣的醜小鴨了。我們和她們的以及和我們的過去的區別還不在僅僅在於高雅和庸俗、溫文爾雅一笑兩個酒窩或在那裡聲嘶力竭劍拔弩張,而在於我們根本就不在一個天地──一個在現實而一個在夢中;區別還不在於一個是人而另一個不是人而是草木之靈,而在於我們現在連草木之靈也不是而是一場靈芝之夢;區別還不在於我們在現實和日常之中小天鵝之間交手不交手和比賽不比賽的問題,而在於夢和現實根本就無法相逢、重逢和交手。事情到了這種地步,我們才突然理解我們眼前舞臺上的演員和舞蹈,我們才能理解夢中姑姑的一招一式和一顰一笑和她裙擺一動的萬種風情。喜怒哀樂都是正常,只要你看穿了這場夢。大夢一場虎兔悲,在這現代化的豪華的小劇場裡。飲料都是免費的。我們一下說告別過去就告別過去過去也沒有什麼特別值得挽留和留意的──你那火上燒烤的石頭,你那人皮小本,我們不用那樣的手段同樣或更能達到恐怖和快樂。我們穿著乾淨的晚禮服,脖子裡打著蝴蝶結,我們穿著拖地的長裙,胸前別一朵喇叭花,我們挽著胳膊魚貫而入就進了劇場。高雅的上流社會的淑女寡婦·包天坐在舞臺一側的高凳上,看著一聲不響個個又都帶著微笑地進場的我們,不禁由衷地說:

  「還才是在夢中呀。夢中才是我們寡婦的天地呀。」

  又說:「要不常說寡婦夢見個男人是想好事呢。過去我不明白,現在我終於明白了,男人是不重要的,夢才是重要的!」

  又說:

  「誰說非要驚天動地和驚心動魄才能包天呢?請客吃飯也可以包天嘛!」

  又說:

  「夢中的恐怖才是真恐怖,夢中的開心才是真開心,夢中的歡樂才是真歡樂──唯有此,才能到達一個歡樂頌的新時代呢!」

  又說:

  「歡樂頌的時代就是夢的時代!」

  又說:

  「兩個醃臢婦女和合體人,也只能在夢中存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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