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二九九


  寡婦·包天說到這裡我們出了一身冷汗。我們捫著自己的心口問:姑姑您說的意思,是不是我們都是些就要下葬的人呢?如果我們現在還行走在世界上,我們不就成了行屍走肉了嗎?雖然我們已經歡呼了你的第一個動作,看了你的開頭還沒有看你的中間和結尾我們就知道我們過去的日子是白過了,我們過去的舞蹈是白看了,我們對過去的小天鵝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上了當,但是當你痛苦地譴責著我們的時候,你能告訴我們之間的區別究竟在哪裡嗎?僅僅就因為我們是人而你是青草嗎?──說著說著我們又說錯了,你不是青草,你是草和露之靈;你不是遍地存在的野花,而是林之秀和源之頭得了天之露和緣之靈在世界上的偶然和唯一──真是稍縱即逝和一把沒抓住就看不見了嗎?我們現在能看到您也是一種偶然的緣分就好象我們看到了並不是天天存在的海市蜃樓一樣。我們得趕緊抓住機會呢。我們得趕緊找一找我們的區別和領會和體味這千載難逢的偶然呢。寡婦·包天姑姑,說起來當你們倆大娘還沒有合體的時候我們也認識你們呀,你們甚至還沒有過去三隻小天鵝合體的優勢呢,人家還是中西合璧而你們兩個卻是土生土長,沒合體之前不就是沈姓小寡婦和下唇包著上唇的女地包天嗎?也是兩個被村頭歷史遺棄的遲暮美人和醃臢婆娘呀,怎麼這土生土長的兩個醃臢婆娘一合體倒是一下領了前三個中西合璧之先呢?就好象在一場大革命中土生土長的人怎麼倒是鬥敗了出外留學的人呢?起義的農民遊擊隊怎麼倒是打敗了正規軍呢?您的歷史眼光可真是深長,您在過程中的韌性可真像牛皮筋──你們怎麼比中西合璧的小美人和夭蛾子還強大呢?乍眼看去,你們怎麼倒成了有來歷的人有了貴族模樣和做派,前邊的真正的在歷史上有貴族身份的人(譬如莫勒麗就是歷史上的王室公主呢)現在看來倒成了一幫野雞呢?她們再合體還是人而你們一合體就成了一棵含露的草之靈呢?──寡婦·包天聽著我們嘁嘁喳喳的議論,當然在那裡微笑著不答。接著又甩了一下自己的裙擺──又是一個多麼高雅和貴族社會裡的動作。──如果你沒在貴族和上流社會裡呆過、泡過、在那深不見底的大醬缸裡染過和在烏煙瘴氣裡耳濡目染過幾十年,單是像我們對貴族和上流社會摹仿和附庸風雅一樣,怎麼會這麼無師自通和一通百通呢?而我們對你的學習,卻只能學到一些皮毛而得不到它的根本,只能學一個大概而學不到精粹,只能學一個模樣而學不到內在的氣質和風采,一切都是沒有感覺和悟性的,都是沒有靈氣而徒勞的,只能看到眼裡而進不到心裡,只有軀體的動作而動作沒有靈魂,只能是村西糞堆旁或是自家後院裡的雜草和野花而不是山之巔林之秀雲之中和霧之上的具有自我靈性和自成一家的花朵的靈性和靈魂,它們只能隨著地上的狂風在那裡搖擺而不能在空中自由地穿插和飛舞,你這飛舞的青草和花朵的靈魂和大青蟲!真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我們僅僅又看到她的第二次裙擺,我們就又一次被她的精神和靈性給摧毀了。她就又一次把我們給俘虜了和收編了。本來我們還有一些胡思亂想的念頭,現在一下都跑到爪窪國裡去了。我們只能等著聽這貴族的高雅的小姐和小天鵝有朝一日接著再說些什麼吧。誰知當她不說話只是弄一弄和抖一抖裙擺我們還好料想,等到她真的要開口和要長篇大論地跟我們說話的時候,我們一下就更被甩到雲裡和霧裡去了。我們就更覺得我們以前跟著前三個小天鵝是粗鄙之極──雖然我們也知道前三個小天鵝之間也相互不服氣在歷史上有些爭鬥,現在看她們那些爭鬥還有什麼意義因為她們三個從本質上講並沒有什麼區別說來說去都是趴在自己後院糞堆上覓食的土雞,而我們面前的這最後一隻小天鵝一動作一展翅一擺裙和一說話就是一隻真沖雲霄的蒼鷹啊──在鷹的面前,雞還相互爭鬥些什麼呢?現在看那些歷史上雞們的爭鬥和相互不服氣是多麼地膚淺和可笑──同時讓我們感動和更讓我們對鷹嚮往和折服的地方是,她開口講話的時候,並沒有像前三個小天鵝那樣開口就貶低前任利用說別人壞話來抬高自己,她開口不說別人,她開口不說雞的事,雞在糞堆裡扒食和我有什麼關係呢?她一下用的是這樣一種態度,她關心的是雲之上和霧之中──今天我要在哪裡停歇和在哪裡落腳?是在山之巔呢還是在林之秀呢?──換言之,她更多考慮是自顧自,就好象剛才我們要散場她並沒有考慮我們這些雞們的散場到了鐘點就自顧自開演就做了一個提裙動作接著把我們留在原地一樣。她不說前三個雞是怎樣和不該這樣,這樣和那樣和她沒有關係,前三場演了沒有和演出的效果對她沒有意義,她只是演出她自己就完了,她不用否定別人來肯定自己,她不用否定過去來肯定現在,她不用嘩眾取寵來增強劇場的效果,她真做到了只走自己的路就足夠了。這只貴族和上流社會的鷹──過去的兩個鄉村的醃臢婆娘可真是自信啊,我們什麼時候才能解開這由醃臢婆娘到上流社會的小天鵝、由後院糞堆上的雞到直沖雲霄之上的鷹的過程之謎呢?我們什麼時候才能揭開她的畫皮而見到她的真面目呢?當我們懷著崇敬之心的時候,她一下就由草木和青蟲演變成精靈之神;當我們懷疑她的時候我們又覺得這是對神的一種褻瀆。真的猶大就是耶穌嗎?真的只有將您釘在十字架上才足以提醒和喚醒我們這些在世上行走的渾渾噩噩的人兒和土雞嗎?真是要落到萬世駡名才能千古流芳嗎?我們的寡婦·包天姑姑,你這草木石盟和金口玉言。你怎麼還不對我們開口呢?當我們相互見面開口還在說「你吃了嗎?」「你好!」「哈羅!」的時候,我們見了寡婦·包天低眉順眼倚著牆根仍敬畏地問候:

  「姑姑,您吃了嗎?」

  「姑姑,您好!」

  「哈羅,姑姑!」

  時,她看都沒看我們一眼。這鷹之眼和貴族和上流社會之光,還是看著她的前方和雲霄。她對我們的問候置若罔聞。當時我們還不理解感到尷尬,事後我們突然醒悟才搖頭慚愧,說來也是呀,吃不吃好不好哈羅不哈羅對於我們才是重要的,但是對於山頂上一棵靈芝草和雪蓮花是重要的嗎?──如果你不是在裝幌子的話!她只是自顧自地說:

  「昨夜西風凋碧樹!」

  於是我們就像一群小流氓見到大搖大擺走過來的大流氓一樣,雖然我們不知道他老人家從何處來到何處去心裡裝的和想的是什麼也只好順著和貼著牆根溜走接著玩我們偷雞摸狗的遊戲去了──但這個時候我們連遊戲也不敢玩了,我們只是貼著牆根站在那裡。因為根據我們在歷史上的經驗,一個偉大的精靈,說完一句不著腔調的話,接著是不會馬上停下來的,這句話一定大有深意,她接著還會有話要說。我們已經看到她在舞臺上甩過裙擺,接著又在椅子上坐了下來。說不定這是她要節省一些力氣,接著來闡發她的理論、經驗和我們從來沒有體驗過的感覺呢。她是不會停止的。她是不會罷休的。這是我們在歷史上的經驗。接著我們就看到寡婦·包天姑姑雖然在其他方方面面,在大的雲霄和林木之上,在深的山和大的湖方面都與別人不同,但是恰恰就在這一點小的習慣和歷史慣性上,她竟也不能免俗和一下就露出狐狸尾巴來了。她果然又接著說下去和順下去了。──我們原來以為她不會誨人不倦呢,誰知她還是開口了。她甚至在那裡還點了一下自己的頭和晃了一下自己的腦袋。說之前還歎了一口氣。由於這些動作我們似曾在別人身上見過,於是它一下就增加了我們的自信和勇氣。但她畢竟是平靜和柔和呀。她並沒有前三隻天鵝或者是兔子的張牙舞爪和劍拔弩張呀。她沒有兩軍對壘和讓我們整裝待發呀──歷史上的她們讓我們不遺餘力地全民參與,看起來是對我們的尊重和起用,不是對我們的漠視和漠然,但最後給我們這些全民的群眾演員送到哪裡去了呢?當我們參與和加入夠了這些煩躁和喧鬧的時候,現在突然出現一種溫文爾雅和不讓我們參與,我們就看到她一個人在那裡喝茶,一個人在那裡繡花──是在杏花三月天的一棵棵桃樹下嗎?落英繽紛,一下落了我們一身和她正在繡的鞋底之上──,一切都是請客吃飯一切在抖一下裙子和甩一下裙擺之中就可以得到解決,我們感到是多麼地新鮮和刺激呀。這裡沒有大規模的急風暴雨般的鬥爭和突變──沒有我們剛剛見過的一次又一次一共是三次──而孬舅的關係在他的身下說她(他)一共有了四次──的高潮,而是不動聲色和治大國如烹小鮮的拘謹和大氣。我們一下就被震住了。如果第四只小天鵝還是像前三隻小天鵝那樣橫空出世和捋胳膊卷袖,我們說不定就真的厭倦了就真的要伸起懶腰和打著哈欠散場了。給誰來這一套呀,給誰在這裡大聲疾呼呀,憑什麼我們就要照你的思路來呀,憑什麼就要動不動否定我們的過去和給我們開闢未來呀,這開闢河道的工程由誰來幹呢?還不是由我們這些民工跳到寒冬臘月的冰涼的河水裡往岸上一杴杴甩泥而你穿著狐皮大衣站到幹岸上對我們指手劃腳和吹鬍子瞪眼嗎?一邊在指揮著我們的現在一邊還在那裡發洩著你自己對過去和現在的不滿。我們對這些都已經看夠了和聽夠了。我們對你們已經夠了。但正是在這個時候,我們看到臺上出現了新人和臺上自然而換而不是人為所換的佈景,我們一下就被吸引住了。我們一下就看到了佈景不是寒冬臘月天而成了杏花三月天。我們知道了什麼叫溫文爾雅和溫良恭儉讓。我們看著舞臺椅子上坐著的繡花的羞澀的姑娘就足夠了。她粉面朱唇,她柳眉細眼,她一笑紅紅的豐腴的臉蛋上有著兩個小酒窩。她不動聲色,她不像過去的小天鵝總是在要求著我們做什麼而她對我們什麼要求都沒有她要求的只是她自己。

  「你們什麼都不要做,你們只跟著我吃飯穿衣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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