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二九八


  細雨濕流光,春草已無魂。

  ……

  魂到哪裡去了呢?接著我們聯想到她的後來和1964年的右傾和1966年的文化大革命,我們就明白了,她還真不是一個普通人和一個凡人,也不是我們通常意義上說的就像呵絲·前孬妗那樣形形色色牛氣的人──穿著似乎是前清旗袍的她,這時其實已經不是人了。既不是單體人,也不是合體的人。那麼她是什麼呢?她是一株草,她是一朵花,她是清晨莊稼葉上太陽初照的一點雨露,她是大雨初歇荷塘中隨風而舉的荷葉。她是霧中之花,她是水中之月,她是滿地萋萋的芳草,她是芳草裡爬著的一根粗壯的青蟲。她的腳不是兩條而是多條,她向前蠕動的身材時刻就像是我們這些庸俗的人在床上的動作──她把我們偶然的床上動作引到了她的日常生活之中。我們的腳不能往她身上踏上去,踏上去它就粉身碎骨,就成了一窪綠水,就成了綠水長流,就不見蹤影而不會像我們庸俗的人一樣還要留下一具發臭的屍體或是一個空皮囊或是一個土饅頭,她什麼都沒留下,她就成了一股風,成了一絲流雲,成了盤旋在實在之上的虛無,成了飄浮在空中的一團霧氣,這霧氣裡到底是什麼,你一下兩下還分辨不出來;霧氣是重要的,又是不重要的,飄浮和流動在之上的升騰是重要的,我們的摹畫和摹仿是不重要的。先鋒是重要的,新寫實是不重要的。問題是我們所見的先鋒哪一個是流動的而不是靜止的呢?──後來你又還原成了寫實。我們前邊沒有未來,只是在她的一汪綠水和一團霧氣之上,我們才看到我們必要的幻想。我們是後院糞堆上的一隻雞,而她是霧中和水中的一朵昂揚的鮮花。我們過去所做的一切現在看起來都那麼地比貓畫虎和附庸風雅,而她一出來一出水就是那麼地天生麗質和獨領風騷。她的出現給我們帶來了問題和疑問,即:過去我們生活過嗎?我們欣賞過真正的舞蹈和藝術嗎?我們只知道劇烈的疼痛和刺激,我們只知道錐錐見血和血的流淌的表像,我們知不知道除了這個下層和下流社會的流動和變化之外,在這之上還有一個文雅的上流社會的流動呢?那裡一切都是不動聲色,一切都是溫文爾雅,一切都是繪畫繡花,一切都是請客吃飯,提起裙邊一動,一個眼神打過去,都是迎風而立不失其風雅呀;含而不露,就顯出了與我們的不同;平靜之下,就潛藏著我們從來沒有體會過的更大的劇烈和震動。我們過去的體會只局限於我們的皮肉、我們的嗅覺和視覺;現在涉及的,卻是我們的骨髓和心靈。我們過去還抱殘守缺地認為自己已經經歷了大恐怖和看到了世界上最好的舞蹈,我們已經經歷了比賽似的三個小天鵝,我們已經對舞蹈和世界了如指掌,我們已經可以高枕無憂和順水漂流,甚至已經認為寡婦·包天的表演是多餘的了,認為她的出場不過是對過去舞蹈和我們過去生命的一種摹仿和重複,我們就要尋子覓爺和搬起我們的凳子了,這次再也不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但誰知道恰恰就在這個時候,天有不測之風雲呢?世間的好戲和舞蹈才剛剛開始呢?呵絲·前孬妗,小丫頭養的,你不是說你已經包打天下了嗎?甚至都不讓我們和你「不約而同」,假如說過去我們不能在那個問題上和你不約而同,現在我們可要自己和自己「不約而同」地認識到事情還沒有完。給我們震動和震撼、給我們偷換靈魂和概念的寡婦·包天姑姑來到了。她稍微在臺上做了一個不經意的動作,我們就從這動作中看出了她的不凡和不同。因為她不再是一個人。過去我們總是跟我們的同類打交道,現在我們就要和花草和雨露的精靈說話和說事了。過去我們雖然也生活在雜草和鮮花之中,生活在黃瓜和西紅柿之中,但是我們從來沒有想到它們也能得風露之先和仙,我們心中也有許多的話兒要對它說和要對它講,我們過去總讓南飛的大雁往美容院或是往歷史的古戰場上捎個口信,我們有多少心裡的話要對她們講,我們有多少歡樂的歌兒要給她們唱──在寡婦·包天姑姑到來之前,我們一直是這麼認為的,我們從來沒覺得這有什麼不對和有什麼不妥我們的話兒和歌兒還可以獻給別的什麼人和有別的什麼渠道能夠發洩流動和流通──於是我們成為一種什麼狀況呢?我們也就成了呵絲·前孬妗所說的我們腦子已經完全儲存滿了和積壓實了,我們再往裡加一點信息就要爆炸了。呵絲·前孬妗給我們指出了這種狀況並利用這狀況給我們帶進了絞肉機,而我們當時並不知道──說不定呵絲·前孬妗也不知道呢──這種已經儲滿和就要爆炸的狀態就是她和她們給我們造成的。我們的腦袋裡都儲存了些什麼呢?還不都是些知心的話兒和貼心的歌兒嗎?我們不是已經一遍一遍地唱給你們聽了嗎?為什麼到頭來我們的腦袋裡還不是空空如也而是超載和超重呢?如果寡婦·包天不來,我們還不明白這一點呢。只有當她來到的當口,我們看到了雨中帶露的荷葉和迎風而立的鮮花,我們看到了萋萋的芳草和草棵裡爬行的青蟲,我們才明白我們忽略了生活中一個非常重要的方面──我們過去過於重視我們的現實和實在了,我們也過於地對生活勢利了,我們腦中只想著美容院和陽臺,而忘記了普天下到處都有無處不在的一下延伸到天際的小草和小草裡藏著的青蟲。我們忘記了把知心的話兒和貼心的歌兒說給它們和唱給它們聽了。我們忽略了蟲之精和草之靈。我們沒有得雨露之先和仙。於是我們只是草木之人只能仰著我們黑粗的傻脖子看著別人而忘記了自己。我們沒有將自己的喋喋私語和盤踞在腦子中幾千年的紛亂的線頭給抽出來。我們還是一具具行屍走肉的臭皮囊而不是有著平靜和純潔靈性的花和草。當然我們過去從來也沒有見過可以這樣摹仿和附庸風雅的先例和榜樣。我們不知道在歷史上有朝一日還能開出這樣的先河。請原諒,我們的想像力和預見力是有限的。如果我們能早一天知道這一點,我們如果早一天不是把知心的話兒和貼心的歌兒訴說給無處不在的花和草的話,也許我們的身心早已經輕鬆和自如了。歷史上就不會發生那麼多地不幸、爭奪、戰爭、糾紛和糾纏,我們也不會為了話兒和歌兒傻呵呵地從春季站到寒冬。我們有什麼話兒都給無處不在和我們家後院裡的花草說盡了,這時我們還到陽臺下邊幹什麼呢?我們那個時候就可以理直氣壯而不是違心地說我們和你連一根煙的交情都沒有。有什麼事到我們家後院裡說去吧。──當時臺上的寡婦·包天對我們這種解釋不可置否──她在這一點上也暫時和我們沒有話兒說,她只是大度地微笑著──這和我們和領袖沒有話兒說還是兩回事──原諒了我們因為剛剛加入花草所帶來的膚淺、幼稚、抓住一星半點和一枝半葉就以為是抓住了事物的全部的莽撞和熱情──這些可憐的剛入門的孩子雖然現在是瞎子摸象,但是他們的熱情和紅著臉蛋的積極性,就好象一個要人剛到一個國度訪問,坐在暖洋洋的房車裡看到道路兩旁的寒風中揮著鮮花和紅領巾歡呼和迎接他的少年兒童一樣,雖然看到了他們的幼稚,但是他們紅紅的臉蛋──雖然是給凍的──和張著小口──一張就被灌一口涼氣──的樣子,還是蠻可愛動人的,這個時候他就不會因為成年人的成熟而責備他們的幼稚了。說不定世界上還就是這一幫不認識的孩子把他當作到這個國度的真正的親人呢。在車裡陪著他的東道主的成年人倒是一肚子陰謀詭計──雖然我們的話沒有說到點子上,比喻也不是太恰當,只是說了一下花草的大概方向和輪廓,也許根本上就是錯誤的,但是在當時的歷史環境下,寡婦·包1天並沒有責備我們,而是懷著保護的原意在那裡既往不咎地微笑著。只是到了事後,她才在回憶錄中告訴我們雖然當時我們對她的崇拜和熱情是無庸置疑的但是論述和說出來的道理卻和她風馬牛不相及呢。比喻講,你的話兒和歌兒不對過去的前任和混混兒──我把她們比做沒有底氣、學問和風雅之采的混混兒,她們只有魚而沒有木,只有木而沒有本,只有流而沒有源,只有源而沒有山,只有山而沒有雪,只有雪而沒有飛舞在山之顛和雪之上的一層霧氣和精靈──說什麼和唱什麼是對的,你們把剩下和攢下來的熱情都獻給我也是對的,你們不對人說什麼而對花草說一切也是對的,但是錯就錯在你們不該對什麼樣的花草都暢開心腑以為所有的花草都含著眼淚在那裡等著你們所有的花草都有靈性和霧氣遍地都是可說的花草那就又在另外一層意義上大錯特錯了。因為按照這樣的理論來推理的話對我也十分不利呢,好象我這不是人的花草和林木、雨露和荷葉的靈氣升成和變成的精靈,就成了遍地可以交配和隨便生出來的野種了──如果糞堆旁的花草也可以,你家後院的花草也可以,那我成什麼了?我不就成了遍地可見的稗子和雜草──這些東西恰恰是需要剷除的──如同在夏天空氣中碰腿打蛋的「嗡嗡」亂叫的蚊子一樣地多餘和討厭嗎?那麼你們跟著我還有什麼意義呢?你們為什麼還要把知心的話兒和貼心的歌兒唱給我聽呢?你們隨便唱給夏天的蚊子聽不就得了?你們還用芭蕉撲打它們幹什麼呢?──如果我是那樣的常見、容易和隨便的話,你們也早就像對蚊子一樣厭惡我了,早就像拍打蚊子一樣把我趕走、轟跑甚至拍死了。我也等不到今天了,我也無法出世了,我現在也不會以這種含露帶霜的面目婷婷玉立在你們面前的舞臺上了。為什麼四隻小天鵝讓我跳最後一幕呢?你能說導演對這種冥冥之中的安排是沒有用意的嗎?那是絕對不可能的。這是什麼位置?這是壓軸的位置。如果我是只蚊子,能讓我壓軸嗎?不但是對我的污辱,也是對你們自己、對整個小天鵝舞蹈和快樂頌時代的踐踏。如果我是一隻蚊子,就請你們趕跑我吧;如果我是你的朋友,你在不幸的時候來找我你在高興的時候就離開我吧。把我看成什麼了?把我看成了蚊子,把我看成了遍地的稗子和雜草。但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我為了大局知道你們剛剛入門,你們剛剛從一個階段到達另一個階段,剛剛從一個街道旅館到達一個五星級飯店,你們一進大堂就在那裡大呼小叫,就在那裡指手劃腳,就在那裡隨便評價和仿真就像你們的隨地吐痰一樣,連廁所都找不著還得我這領路人給你們指明方向──你怎麼帶來這麼一幫土冒?但是為了你們的剛剛加入和你們知道跟著我走從整體和大局來說你們還是知道好歹的我就沒跟你們計較也就將錯就錯地原諒你們罷了。一下也不能把你們估計得過高,一下還不能給你們將摸不著看不見的理想定得太大,那樣你們會洩氣的,你們不是一個多麼堅強和多麼有韌性的羊群,我在你們中間生活了那麼長時間,我還不知道你們嗎?你們都是一些不見兔子不撒鷹,不給土地不打土豪的人,所以現在你們錯誤理解我不解釋的顛倒當然對我本人來講是受了一些委屈,但是從全面和大局及你們現在的覺悟來考慮,把我說成是遍地野草和遍地開花從村西的糞堆旁到你們自己家的後院裡都無處不在和無處不藏大家都能得道成仙和到處可說知心話──雖然這在路途上是不可能的──說不定還有好處呢。如果我要利用這個事實的話,在事業一開始的時候把它作為一個蠱惑人心和帶領你們前進的將錯就錯的口號倒也無不可。於是不僅是從個人的大度上──那樣又把我給說膚淺了,而是從大局和長遠考慮,我也就沒有因為個人的正確而糾正你們整體的錯誤。就讓你們在那裡為自己的發現而激動吧,就讓你們在那裡像瞎子摸象一樣摸著一條尾巴就以為是摸著了整體而歡呼吧,就讓你們在那裡趴在地上隨便找著一棵狗尾巴草和一朵喇叭花就以為是找到了自己的親人而傾訴和訴說吧。──我其實並不在這裡。我其實並不在其中。我不在遍地和後院。我甚至根本也不在你們的故鄉。那麼我在哪裡呢?我在深之山和秀之林,我在山之顛和源之頭,我在雲之上和霧之中,我在天之角和地之涯,我在你們心中就是不在你們的糞堆旁和後院裡因此我也就更加在你們的糞堆旁和後院中。我知道你們看到我的第一個動作你們就會跟著我走,我知道你們看了我的開頭就會跟我走到結尾,我知道你們跟我一見鍾情就會把終身託付給我──你們以為已經跟我同路了和同道了,其實我們不過是共同行走的同路人罷了;我們看著一樣其實還是不一樣,我們看著一夥其實還不是一夥,我們同路而不同道,我們路同而道不同;當我看著你們在我身後跟著我走的時候,當我看著自己的追隨者和我的隊伍越來越壯大的時候,當我看到因為我的出現東方的天際也出現了一絲光明的時候,當我看到因為最後一隻小天鵝的出場而前邊的小天鵝都一一被槍斃的時候,雖然我心裡也觸景生情膚淺地產生了一絲喜悅和自豪,但是當我一個人又回過頭看著自己的前方和自己而不看這雜七雜八參差不齊的隊伍的時候,我的心又是多麼地孤獨啊。路同而道不同,而你身後又跟了那麼多人。這比一個人躑躅在路上還要孤單呢。一般人都是喜歡過節的,但是作為我,世界上最後一隻小天鵝──我也有如花的青春和似玉的美貌,我也有抒發心靈和情感的自由,我也有思念和期盼,我也想將來能嫁一個好人家,但是這一切我都不能像常人一樣得到──我卻懼怕節日;別人過12月20號的情人節到處都有熙攘的問候,讓我獻給你一朵紅玫瑰,但我到了這情人節的夜晚,我已經拿起了電話,但我卻不知道該把電話打給誰──當然打給我的電話是很多了──這些電話不是在祝賀我節日嗎?當我聽到這樣的電話不感到一絲安慰嗎?我也感到一絲安慰。謝謝你們,關懷我的朋友們。但當我把電話接夠了現在輪到我主動拿起電話的時候,我卻不知道該把這祝賀節日的電話打給誰。這個時候不是我在犯小姑娘的布爾喬亞情緒,而是我突然對世界有一種黯然神傷和對世界也就是對你們有一種失望。雖然我知道我在世界上本來就曲高和寡和高處不勝寒那裡本來就沒有溫暖,但是在這特殊的時刻我還是想徒勞地打撈些什麼──你們似乎與我相同的不停的電話聲反過來一下下又打中了我心中的傷痛於是我就更加孤獨了。在這萬眾同慶的夜晚,最後我能怎麼樣呢?最後的結果是必然的你們也看到了:我只好也走到街頭和你們載歌載舞,我只好一開始是強顏歡笑但跳著跳著自己也麻痹了也就有奶就是娘地真心加入到你們的歡樂。這個時候不是你們看我跳舞和學我跳舞,而是我看著你們的步伐從頭學起。一開始我還有些笨手笨腳動不動就踩著了你們的腳,最後我也認為它是一個好舞蹈唯一的缺點就是難學一點,這個時候我恰恰忘記或是強迫自己忘記我所學的一切其實當初都是我教給你們的。我在那裡笑。我在那裡和任何人一樣歡樂。我們的節日來臨了。我們唱罷,我們跳吧。我不是在摹仿自己走形的過去,我是在重現自己夢中的忘記。我是在尋找世界上一個不存在的人。我是在等待一輛永遠也不會開來的鄉村公共汽車或者是戈多。就好象你把最後的打不出去的電話只好打給你自己你無法撥出別人的電話號碼只好撥給自己的本機一樣,就好象你無法尋呼別人只好尋呼自己把你的姓名打在你的呼機上自己在祝賀自己的節日一樣,這時你的心和你的身反倒在眾人之中融合了。你的痛苦不是嚎啕大哭,你的傷心不是潸然淚下,你的臉上倒保持著天真的笑容──我對你們的膚淺雖然一下就看了個穿,但我只能像一個聰明的妻子嫁給一個愚蠢的丈夫由於雙方的路同道不同反倒使他們的一生平穩妥貼雙方從來沒有紅過臉我還很賢惠地侍候了你一輩子一樣──當然,你總要有末日來臨的時候,你總有得癌症的那一天;只有當我站到你就要下葬的墓坑前的時候,這個時候我披著滿身的黑紗,我才對我身邊的子女輕輕說:

  「我嫁給了一個世界上最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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