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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七


  卷三 9、歡樂頌:四隻小天鵝獨舞之四

  寡婦·包天出場的戲裝是前清旗袍。說是旗袍,其實也不完全是旗袍。前清旗袍的腿叉開得沒有這麼靠上呀,頂多開到了小腿肚那裡,而現在一下就開到了大腿根。不過當她出場的時候我們首先迷惑的還不是它衣叉開得高低,而是懷疑這旗袍本身是不是穿錯了呢?不是說要跳小天鵝的舞蹈嗎?不是要統一著裝嗎?不是要穿翹起的羽毛服嗎?──腳尖踮起來,我們就看到了你的三角小褲衩。寡婦·包天姑姑,你是不是弄錯了呢?我們看一看手裡的節目單,還是小天鵝組曲之四呀,什麼時候你改成中國的古裝戲和前清戲了呢?看來她老人家緊張得昏了頭,還沒有上場,就把服裝給穿錯了。錯誤不是犯在上了舞臺之後,在化妝間就出了紕漏和差錯。還真是應了呵絲·前孬妗的話了,在她之前的小天鵝是醜陋膚淺的,在她之後的小天鵝也是不值一提的。我們已經看到了呵絲·前孬妗在那裡現出果然不出我之所料的得意我們也開始責怪臺上的小天鵝果然沒有讓呵絲·前孬妗的預言破產我們作為你現在的觀眾就有些失面子和無話可說。我們都一塊成了呵絲·前孬妗思想和預言的俘虜了。真成了前無古人和後無來者了。真是天不生仲尼萬古長如夜了。甚至我們這時也和呵絲·前孬妗不約而同地想到:

  「這最後一場舞蹈還有接著再跳下去的必要嗎?」

  「看來真是到了該收場的時候了。」

  「看來最後一隻小天鵝只能起一個擺設和湊數的作用了。」

  「非得四個嗎?三個就不行嗎?」

  「四個小天鵝拉著手是跳,三個小天鵝拉著手就不能跳了嗎?」

  ……

  甚至我們產生這些懷疑還不是從我們觀眾的角度出發,更大的成分說不定倒是替已經上場的寡婦·包天考慮呢。你這樣上臺還能有什麼作為呢?連衣服都穿錯了,不是越跳越露怯和越跳越出醜嗎?如果大幕沒拉開你就取消了演出──可以找一個藉口嘛,演員誤了班機,或是你剛下飛機頭還有些暈眩時差沒有倒過來或者乾脆就說自己突然中了風──台下的觀眾不也沒轍嗎?天有不測之風雲,人就沒有旦夕之禍福嗎?──我們只好昏昏沉沉打著哈欠搬著凳子回家了。這樣既給你提供了一個喘息的機會也讓我們大家共同少一些難為情。姑姑,你再等待一段時間吧。你再閉門思過一陣吧。你再勤學苦練幾天吧。如果你這樣糊裡胡塗上了台──連衣服都穿錯了,穿著錯誤的服裝跳著錯誤的舞蹈跳了幾下跳不下去,等我們群起攻之把你轟下臺,你在歷史上可就成了千古笑談最後會演變成大家口頭的一種比喻和日常用語了。從此大家遇到什麼不屑的人物、動物、動作和氣氛不就要說「你怎麼笨得跟寡婦·包天一樣」了嗎?我們勸你回家就是對你最大的愛護。當然我們在不屑寡婦·包天服裝和舞蹈的同時,我們對剛剛過去的前任呵絲·前孬妗從心眼裡就更加敬佩了。誰說我們是一個忘恩負義的民族呢?也許在別人身上我們是那樣──那是因為你不配,我們從未找到我們的心愛和不變;但是當我們尋找到這個心愛和不變的時候,再尋找也尋找不出什麼的時候,我們還是能夠回過頭來忠貞不渝的。對我們這種看法和表現,呵絲·前孬妗倒是微笑著點頭默許。後來她在回憶錄中寫到:

  「教育人還是要用事實說話。」

  接著又發揮道:

  「人民的提高首先還要從自家的老婆或是丈夫身上做起。過去老婆或丈夫發現丈夫或老婆在外養了個小蜜或是牛郎,就會找上門破口大駡和破碗破摔;後來經過我們的教育,看過一場高質量的舞蹈演出之後,再出現這種情況就不這樣了──大家都不鬧了。不但老婆或丈夫不鬧了,小蜜和牛郎也不鬧了。獅子正在追趕一隻兔子,追著追著眼看就追上了,兔子猛回頭說了一句話,嚇得獅子扭頭就跑。兔子說什麼?過去流行說:『我是一個有來歷的人!』現在流行說:『我已經有了,是你的!』──什麼叫劃時代呢?這還不叫劃時代嗎?不但小蜜和牛郎不鬧,老婆和丈夫也不鬧了。老婆和丈夫開始提著一匣子點心共同去看小蜜和牛郎,在吐著酸水的小蜜床前,老婆語重心長地說:『孩子還是咱們的孩子,兔子還是咱們的兔子,一定要把它生下來。生下來你要是懶得管,就把他(她)(它)交給我好了!』第二天老婆再去看小蜜,她已經不見了。這個時候老婆就露出了成熟的微笑。就有點惡毒、陰險的意思了。一個個老婆和丈夫都成熟了,人民就像大片的紅高粱一樣不就塊成熟了嗎?」

  但說完這段話,呵絲·前孬妗又露出一點膚淺,她對人民所說的和她一起發現寡婦·包天舞蹈的不堪和不能再跳下去這一點不持疑義,但在「不約而同」的用詞上,又有些斤斤計較。──你在文中寫著斤斤計較的人,說明你自己就在那裡斤斤計較──後來呵絲·前孬妗又在回憶錄中譴責我們對她斤斤計較的斤斤計較:這是多麼形而上學和幼稚可愛啊!──但當時我們沒有意料到這是一個原則問題,而是看她在那裡斤斤計較地說:

  「恐怕『不約而同』這個詞還得斟酌。你們是在看到她服裝穿錯以後才認識到這一點的──說不定你們本來還對她寄予厚望呢,而我在她沒有出場之前就料到了這一切,怎麼能說是『不約而同』呢?誰和誰在約和不約呢?是月上柳樹頭或是風雨黃昏後呢?」

  她把話說到這裡,我們也意識到自己的大膽和失誤,忙紅著臉檢討:

  「好我的姑姑,不是你提醒,我們還真把自己和你混到一起了;既然經你的提醒我們知道了這一點,我們趕緊把自己從裡面擇出來就是了!」

  雖然還有些不服氣,但還是趕緊跟呵絲·前孬妗糾正我們的觀點站到了一起──雖然人不能「不約而同」地站在一起,但在改正認識上還是可以統一的。既然舞蹈沒有意思,接著我們就要散場了──這次倒是和呵絲·前孬妗在行動上「不約而同」;今天晚上的方方面面可真有些掃興。大家已經在伸懶腰和打哈欠了──連續看了三場演出,我們的嘴裡可真不是味道呀──在清晨就要到來之前,不管你是一口之味或是兩口之味,這時都已經不是味道了──趕緊回家漱一漱你的口打掃一下你的口腔吧──大家搬起凳子,開始在那裡大呼小叫和尋子覓爺──但就在這時,臺上穿著清朝旗袍(就算是清朝的吧)披散著頭髮(也不是過去天鵝的小髮髻)的小天鵝寡婦·包天在臺上做了一個動作,一下就把我們給震住了和嚇傻了──凳子和呼聲,都愣在了半空中。──不單我們嚇傻了和被震住了,就是剛才還在喋喋不休得了便宜還在那裡賣乖的呵絲·前孬妗,這時也有些猝不及防地哆嗦了一下──從開場到現在,話都讓我們說了,臺上的演員和主演還沒來得及說話和做動作呢。我們廣大人民群眾在上一場戲的古戰場中成為主角,現在也把這種優越感和參與性帶到下一場戲中來了。我們只顧自己了。我們以為我們在做和在說的一切,我們的評價、散場、尋子覓爺還是戲中的主要內容可以對臺上的演員不管不顧呢,只要我們做好了,世界上的一切都變得順溜了,但我們恰恰在時間概念上昏了頭,忽略了現在已經換場了和換戲了的事實。於是錯誤就叢生了。但就是到了這種不上不下的地步──事後我們也向寡婦·包天姑姑這麼檢討,──臺上新的主角寡婦·包天還微笑著一言不發呢;就像我們要隨著呵絲·前孬妗「不約而同」散場的時候,她在臺上一點都沒有驚慌一樣。她沒有發言和辯解,也沒有驚慌失措地認為一切要馬上完蛋和我們說散場就散場了。她可真是胸有成竹呀,她可真是穩得住神呀,她可真是胸中自有雄兵百萬呀──她可真是自信呀。她對大家馬上就要散場的事實並不發言你該散場盡可以散場,但在你們正要散場的時候,我自己給自己而不是給你們做一個多餘的動作總是可以的吧?她穿著說清朝不是清朝,說不是清朝更是清朝的旗袍,對著我們或是背著我們做了一個動作,一下就把我們給震住了和讓我們愣在了那裡。我們搬起的凳子呆在了空中。這時我們不知道接著該走還是該留下,手裡的凳子該放下或是讓它繼續留在自己手中。說放下又沒放下說不放下又想放下的情狀就好象說前清不是前清說不是前清它更是前清一樣讓我們感到尷尬──我們的寡婦·包天姑姑這時倒不以為意。也許這樣做的本身就是對我們剛才輕易和錯誤判斷的一種懲罰。世界在我們面前真是越來越陌生了。我們在陽光燦爛的日子裡以為世界上再沒有什麼新奇的了,呵絲·前孬妗帶領我們把可看的風景和稀罕物都看遍了,世界上剩下的都是可以省略的,沒想到在一種不經意的情況下,在我們懶散、打哈欠和就要回家的時候,一種我們從來沒有見過的花朵怎麼突然就開放到我們面前了呢?在過去的百花園和沼澤地裡我們怎麼就沒有見到它呢?當年小劉兒在滿山遍野的花朵和沼澤中──就好象我們散場之時對爹娘和孩子的尋覓一樣──沒有找到,現在我們不尋找了,它倒突然說開放就開放說展開就展開地開放和展開到我們的面前和我們舞臺之上。僅僅是為了讓我們的信念和謊言破產嗎?僅僅是為了糾正我們的錯誤和謊言嗎?或者僅僅是對呵絲·前孬妗的一種迎頭痛擊嗎──不要說我們臺上的花朵不會這樣做,就是我們這些當事人,我們這些被糾正者,我們這些受惠者和受益者如果從過去的另一個角度出發就是被污辱和被損害者也不敢那麼想──我們知道只要那麼一想,它就不但是對我們臺上花朵的污辱,也是對我們自己和先人眼睛的污辱。她在臺上做什麼了?也沒見她做什麼過分和過頭的舉動──她對世界沒有強調什麼。她看著我們就要走了和散場了──我們在她的前任的帶領下,她既沒有像她的前任對前任那樣展開聲色俱厲的批判,也沒有對我們這些不懂事的廣大人民群眾──剛才呵絲·前孬妗不還在舉例說明人民是多麼地不懂事嗎?──給予提醒,甚至嘴角都沒有露出一點對我們或是呵絲·前孬妗的嘲諷的微笑──不像當年呵絲·前孬妗那樣胸有成竹地嘴角露著嘲諷的微笑:你們不是搬著凳子要走嗎?你們現在怎麼走,接著馬上給我怎麼拐回來,你們這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她沒有露出這樣的微笑,她只是心平氣和地自己給自己做了一個動作。說她做了什麼,她就做了什麼;說她沒做什麼,她就沒做什麼;她當時的動作就好象電閃雷鳴一樣,是一道裂光,是一道閃電,是一股清風和一朵流雲,一下就照亮了我們的眼也照亮了我們的心。我們似乎聞到了聞所未聞的空氣,我們見到了從來沒有見過的景象──是一道彩虹掛到了天空嗎?是雨後林子裡突然冒出的許多小蘑菇嗎?是對我們的震動和驚醒一下讓我們看到自己是在過去的迷途之中嗎?是,也不是。當時我們的感覺是那麼地強烈,這種強烈不僅是對於她的動作,而且這動作打在了我們身上和心上。但也是轉瞬即逝呀。後來當我們情緒平靜下來,我們回想起當年的情緒和臺上的動作時,我們也和寡婦·包天姑姑一樣對往事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優越感我們也覺得她當時在臺上做的動作也沒什麼呀。她所做的,也就是我們平常做的──請原諒我們的不敬,甚至和我們平時所做的廣播操和工間操都沒有什麼區別──也就是穿著一個開叉的可能是前清的旗袍,在那裡甩了一下自己的胳膊,踢了一下自己的腿,旗袍在那裡隨著甩起的風搖擺了一下;接著也就沒有什麼了。但是我們當時看起來怎麼就和過去的動作不一樣呢?怎麼就那麼地清新可口迎風而立呢?怎麼立馬我們就不見人而是看到一支鮮豔的雨後的花朵呢?我們當時得不到答案。我們的寡婦·包天姑姑和以前的幾個小天鵝爛搗婆娘可不一樣,她是一個不善言詞或是懶得言詞的人,她接著只是繼續做著她的動作罷了。她做完也就完了,她演完也就算了。一切的美景都讓它轉瞬即逝和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吃了這包子就沒這餡──你不集中精力大睜兩眼接著損失就是你自己的。我只管我的舞蹈我顧不了你們觀眾。我不再給你們解釋什麼。我們的寡婦·包天姑姑,我們佩服你。你只要有這麼一個花朵的舞蹈就夠了,我們這時看著別人和過去的一切都是一堆臭狗屎。我們流著淚撲到了你的懷裡,我們終於找到了你。這時我們唯一懷疑的是:剛才你也沒有做什麼,怎麼那個動作就讓我們那麼地著迷、感動、一目十行和過目成誦呢?怎麼就成了晨鐘暮鼓和暮時誦課呢?你的鮮豔是從哪裡來的?你花朵的風範是從哪裡來的?我們弄不清楚我們就納悶,我們弄不清楚我們就不踏實;但是我們到頭來還是沒有弄清楚,因為我們的寡婦·包天姑姑是從來不誨人不倦和得便宜賣乖的──這樣的人在歷史的長河裡真是不多見。──只是多少年過去之後,我們看她的回憶錄,從她書中的字裡行間裡藏著的這麼一句話,我們才稍稍明白了我們的當年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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