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二九六


  「這就對了,我接著再說下去。為什麼讓你們這樣呆癡地一言不發地往前走呢?為什麼要採取這種方式呢?除了考慮到其它種種原因之外,主要還是為了你們的腦袋。你們的腦袋怎麼了?就是因為你們在歷史上沒有經過大事,所以你們的歷史和過去的人生過於複雜,你們在日常生活中每天把腦子裝得太滿了。橫七豎八和雜七雜八,就像多年沒有清除和打掃的舊倉庫你們剛才不也是這麼譬喻的嗎?──為什麼我在當初選擇背景的時候要選擇陳舊的故河道和陳舊的還是冷兵器的古戰場呢?──現在已經有了飛毛腿和愛國者導彈,導彈上都裝著小型攝影機,──就是為了和你們腦子的陳舊倉庫給統一起來。問題是你們的腦子還不僅是陳舊,如果僅僅是陳舊、停止不前和停止不裝倒還好些,問題是年年、月月、天天還有新的一地雞毛的東西繼續往裡裝著、塞著、堵著和冒著。長此以往,你們小鴿蛋一樣的小腦袋怎麼變得了呢?再不能往裡裝丁點兒東西了。個個腦門上都已經發出了危險的信號和亮起了紅燈。但是日常生活和一地雞毛還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地往裡吹和灌。如果是往裡灌寒冷的東北風還要好一些讓人清醒一些,但不是,都是雜七雜八的秋天落下的梧桐葉或是大楊葉。腦子再不能承受了。再往裡裝半點東西都要爆炸和毀滅了。為什麼日常生活中老有人用絲襪子上吊和從147層的美容院的高樓上跳下來呢?不是因為別的,表面上看是因為一地雞毛──其實小劉兒當年看得還是不准呀,其實是因為腦袋中已經飽合了。這個時候不管再往裡加什麼雞毛和信息,它一下都會爆炸;並不是因為雞毛問題,重要的是已經滿了再不能往裡裝了。但是這個時候樹欲靜而風不止地又往裡加了一些和灌了一點,於是就爆炸了。就上吊了。就跳樓了。當然這個時候如果真是吊死了和摔死了也就好了和一了百了了──問題是當一個17歲的少女從102層的高樓上跳下來,並沒有成為一灘血肉或是肉醬,一開始躺在地上不動,但是沒過多久,她又從地上慢鏡頭地爬起來──接著就恢復了正常的拍速,拍拍屁股上的土轉身就離去了。這就可怕和恐怖了。我們接著只能滿腦門子官司仍然努著挺著硬撐著活在這個世界上。為了在潛意識中保護你們的腦袋,你們只好在生活中低著頭和一言不發,就要爆炸的腦袋,架在你們的脖子上,你們仍然騎著自行車上班下班和到菜市場買菜。以為你們現在半臉哭半臉笑的表情是我創造的嗎?不,在我之前,你們在日常生活中也已經這麼做了。這個時候你們怎麼解脫呢?作為一個小天鵝,這個時候還能給你們帶來什麼新的恐怖呢?再從樓上一個個給你們推下去嗎?接著你們一個個又從地上拍拍土站起來了。不解決任何問題。於是我也只能以沈默對沉默,以滿對滿了。以街上的表情和排隊來重複你們的表情和排隊了。只能讓你們排著隊帶著你們來到這故河道和古戰場,來到這天棚和絞肉機房。一切都是默默的。一切都符合你們固有的風格、體重和性格。就當我們是快過年了吧,我就像殺豬一樣讓冒出來的一股股直躥雲霄的血柱佈滿我們的天空和我們一時的生活。接著不就有一個個的豬尿泡了嗎?在這冷兵器的時代裡,不也就能代表五彩繽紛的氣球了嗎?等我們把這氣球放飛,我們不就真的由大恐怖到達一種大歡樂和歡樂頌的年代了嗎?這和一個人從美容院的陽臺上走出來比較一下,哪一個更接近我們全民的歡樂頌時代的本質呢?這裡的關鍵之點在於:創造不要脫離人民!……」

  呵絲·前孬妗的旁白解說到這裡,天幕上和舞臺上的我們早已經不見了。只剩下大漠、故河道和吹著的風。風吹著的旗杆、死去的戰馬和戰場。旁白就響徹在這樣的天空。一切都如願以償了。臺上就剩下一隻在長河落日圓的故河道和古戰場的背景下的孤獨的小天鵝了。不用說,這場舞蹈是跳得多麼地精彩和別開生面呀。我們從來沒有欣賞過這樣的舞蹈和藝術。一切都不是人力和人為所能玉成的。如果那樣能成的話,它怎麼會這麼滴水不露和天衣無縫呢?你挑不出什麼缺點,你找不出什麼毛病,剩下的你就是發呆、發傻,張著嘴看不夠感到一步步都驚心動魄。等小天鵝已經在那裡做出結束的定格動作,我們一下還沒有從劇情中解脫出來呢。太感人了。太讓人出不去了。一定還會有些什麼吧?但是我們確確實實看到,天幕和銀幕上已經在童聲合唱中拉出演職員名單和贊助單位的名稱了。舞臺上紫紅色的帷幕開始自上而下一步步落下來了。等我們終於從劇情和自己的表演中驚醒過來,接著當然就是瘋狂的歡呼聲和暴風雨般的掌聲了。這時大幕又拉開了,小天鵝屈著身子和撅著屁股已經在追光中向我們謝幕了。戲真的就要散場了。我們這次真的就要尋子覓爺和搬凳子回家了。在人聲嘈雜的回家路上,我們還讚不絕口地說:

  「真是比美眼·兔唇和莫勒麗·小娥的舞蹈強多了。」

  「看了咱姑姑這場小天鵝獨舞,別的小天鵝的舞──不管是過去的和未來的,都業已是沒法看了。」

  關於這場舞蹈的演出效果,呵絲·前孬妗也明顯地有些得意忘形。她後來在回憶錄中說:

  「當時片子和隊伍還是過得太快了。片子都已經完了,我還有許多解說詞和話外音沒有念完呢──大約剛剛念了一半!」

  又寫道:「當我謝了幕在後臺卸了裝一個人往家走的時候,我突然感到世上沒有知音和從此世上無對手的蒼涼!」

  又寫道:「當時我唯一擔心和感到自己殘酷的是:我把舞蹈的路已經走絕了,接下去的小天鵝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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