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二九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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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到這種鼓勵,·我們馬上又興奮了。接著我們又說,既然我們知道了大背景和大恐怖的好處,我們就要徹底拋棄過去的小背景、小恐怖和小歡樂和我們自己,就像清倉一樣,我們馬上把自己的心給騰空,好等著裝你給我們帶來的之切。誰是在歷史上真正經過大事的人呢?既然也不是老曹和老袁,他們還只是一個例子和比喻,真正要掀起一場大事的只能是呵絲·前孬妗姑姑你了。我們期待著讓我們見識見識!呵絲·前孬妗微笑著向我們點了點頭。接著大手一揮,天幕和地幕上的背景果然馬上換了,大都市也好,美容院也好,陽臺也好,「忽拉」一下全沒有了,舞臺的背景和佈景就換成了長河落日圓的蒼涼的故河道和到處佈滿屍體和刀槍的古戰場。刀槍在地上插著。槍桿在隨著風搖晃。這時一隻美麗的小天鵝隨著音樂出場了。果然與眾不同,果然別開生面,果然一下就否定了美眼·兔唇和莫勒麗·小娥。現在再看以前的舞蹈果然就顯得小家子氣而呵絲·前孬妗的舞蹈單是看它的佈景和背景就覺出了它的大氣磅薄。我們一下就知道了什麼叫大恐怖。我們一直僵化在那裡的半臉在哭和半臉在笑這時也漸漸地化解和融和了。在小的細節和場合不能調和的東西,無法統一的東西,不能混淆和夾雜著原則分歧的東西,現在放到一種大的場合和大的背景之下,一切都不算什麼了。你完全可以解放了。你所做的一切和一舉一動放到現在的大背景下都無足輕重。於是你就自由了,你的臉已經用不著半邊哭和半邊笑了,用不著一邊是海水一邊是火焰了,你想是什麼就是什麼,你的臉已經不是別人的了,你的臉就徹底是你自己的了,你想哭就哭,你想笑就笑。已經不是陽臺下的雞和螞蟻了,我們已經來到了大漠和曠野之上。人人都覺得自己成了一個天地,人人都覺得自己是一個獨處的自我。我們原來沒有想到,一個背景的轉換,還能帶來一場客觀上和思維上的革命呢,在這種背景下,天鵝跳的是什麼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躺在這背景的沙山之上;遙望著深邃的天空,是不是也突然感覺出自我生命的渺小和時間和天地之悠悠呢?你躺在這故河道和古戰場上,雖然這一切都是你過去的生命之中所沒經歷過的,但是當你在舞臺上把自己當作歷史的參加者時,是不是也有了恍若隔世的感覺呢?你的後心是不是突然就出了一層冷汗呢?古戰場的時候你在哪裡呢?你記憶的神經好象開始蘇醒,但是目前的舞臺並不是歷史。歷史紛繁的雲煙在你腦中已經塵封,現在僅僅是因為呵絲·前孬妗姑姑的場景、思想和理論──事後呵絲·前孬妗得意地說,我的思想和理論也就包含在背景和佈景之中了,這也是它所以生動和青枝綠葉的重要原因。接著她又得便宜賣乖地說,偉大的真理都是藏在背景和佈景之後呀,偉大的真理都是樸素的呀──的提醒,你又一點一滴和一絲一縷地給鉤沉和回想起來,就好象我們在夢中又回到那個熟悉的地點和氛圍一樣,回到那個有層次的院落和舞臺一樣──但是,雖然你有所回憶和記起,但是你憶起和記起的一切都不是原來的面目都在你的回想和過濾的過程中被變形和扭曲。這時如果把一個真實的過去的場景──雖然經過風吹日曬和風吹雨打的銷蝕它也已經變形了──和現在舞臺上的佈景同時放到你面前的話,哪個是真哪個是假,或者哪個更接近於真哪個更接近於假,你反倒弄不清楚了。你就不知道你是蝴蝶或蝴蝶是你了。也幻也真你就像是行走在四處飄著濃霧的雲端一樣,你可真要一腳深和一腳淺頭重腳輕了,雖然這個時候你的身子和你的臉已經是你自已的了,你不用在一個臉上半邊半邊地去做表情,但你更加不知整個臉是該哭還是該笑。你甚至覺得還是半張臉哭和半張臉笑更適合自己也更保險一些。你是到了一個大境界,你是到了一個故河道和古戰場,你是從美容院和陽臺之上的狹小的天地裡走了出來,但是你仍然像在籠子裡圈了97天的雞一樣,一下大撒手地把你從籠裡放了出來和趕了出來,你就不知該怎麼辦和該怎麼邁步了。這個時候你甚至有些懷念和懷戀過去的雞籠和美容院的牆壁。由於它們在時間距離上與你的走遠和故河道和古戰場比較起來,美容院的角角落落和一舉一動,音容笑貌和從美容院走出來的被基挺·六指改變的各種頭型,你都感到那麼地親切。它們又一下成了你夢中的朋友的妻子或丈夫和你先下手為強的撫摸了。但是一切都晚了。一切都來不及了。這時你的理智和理論,你已經接受的現在的一切,都和你的回憶和情感在打架。這時你唯一的選擇就是只好更加把自己的命運交給帶你走向未來的人。呵絲·前孬妗的陰謀終於一點點一步步地得逞了──帶領著你們,邁開大步,走向了她的大恐怖。你還沒有開步的時候,你就感到了恐怖──這時你心裡嘀咕的是:這個恐怖怎麼和呵絲·前孬妗說的恐怖有些不同和走樣呢?接著的步步恐怖就時刻試探著它的深淺。這時你不知道自己的現在是什麼,你也不知道自己的將來是什麼。一切都沒有把握──但正因為這樣,你走的每一步都有新的恐怖和刺激。這時天幕、地幕和舞臺上的背景已經又換了,故河道和古戰場不見了,幕布上開始出現一個個信道和欄杆,信道和欄杆走向了一個大棚子──為了讓人和觀眾看清楚,棚子是四面透風的天棚而不是四面堵得結結實實的後邊不留窗戶的房屋──那是童年的村莊,前陽壁上的木格子窗戶上還貼著過年的窗花紙。紅紅的紙上怎麼還剪著一朵秋天的落葉呢?是梧桐葉呢還是大楊葉呢?但現在是一個碩大無比的天棚──呵絲·前孬妗說,我要的就是這種透明度──棚子之下,正轟隆隆地轉動著一臺山丘一樣的絞肉機。我們都在老老實實眼晴裡懵懵懂懂地排著隊順著欄杆往棚子裡走。這時天幕和舞臺上又出現了呵絲·前孬妗的旁白和話外音: 「現在你們已經看到了,現在他們也就是你們要進去的就不是美容院而是絞肉機了。當然你們進去不進去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在說明我一方面沒有因人熱。這裡不見美容院,一下就180度轉彎地讓你想也沒想到的改成了絞肉機──背景一下反差這麼大,當你們在台下看或是排著隊往裡走的時候,你們不感到新奇和刺激嗎?同時在說明我拿進去的確實不是一塊石頭而是活生生的你們──這裡也有兩層含義呢,一層是我拿進去的不是一個而是你們全部,讓你們個個不是旁觀者而有參與感──我的舞蹈和劇情不是讓觀眾在那裡傻呆著,而是讓他們一邊是觀眾同時個個又是演員;另一方面也是在說當年去進美容院和最後站在陽臺的主角是誰呢?是美眼·兔唇和莫勒麗·小娥,別人都是觀眾和陪襯;而現在在天幕上和舞臺上占主要位置的是誰呢?就不再是一個主角了──就不再是我了──大家從這裡也可以看出我作為一個小天鵝的思想境界了吧?──就不再是帝王將相和牛鬼蛇神了,而是我們廣大的觀眾和人民群眾,是他們懵懂的身影充斥著我們的天幕和舞臺,我作為一個領路人這時倒是退場了。從欄杆到絞肉機的隊伍中尋找不到我的身影,我只是在天幕外、舞臺外的一個話外和配音──一縷聲音──罷了。你們成了主角,我倒成了局外人。過去我們把局外人都理解成什麼了?都理解成不能為時代和社會所容的顧影自憐者,大家不管怎麼做似乎都對不住他如果從這個觀點出發,當年的美眼·兔唇和莫勒麗·小娥倒成了一個物極必反和背道而馳的局外人呢;但是現在局外人的概念變了,我這個局外人和她們有截然的不同,我是真正的站在外面把一切風頭和鏡頭都讓給了大眾,我站在一旁看著你們表演就夠了,這個時候我臉上倒露出了微笑。同樣是一個局外,現在就看出她們是多麼地膚淺而我又是多麼地體貼和照顧別人。這不是誰想做就可以做到的──做你的美夢去吧,這得有一定的大恐怖大快樂和大道德的歷史積累做準備呢。看我有一頂點做作嗎?看出我有一頂點的違心嗎?看著你們一個個走進去變成血淋淋的骨肉我羡慕了嗎?我覺得自己活得好好的吃虧了嗎?──這時活得好好的可不是通常意義上的活得好好的,而是當世界上的人都走向絞肉機傾刻間就血流成河一切都不見知向誰邊從此世界上就荒無人煙而地球上就剩下你自己的時候──世界上再也沒有觀眾和人民了,就留下一個孤獨的小天鵝,你仍不為所動不為這種馬上就要到來的孤獨和寂莫在那裡仰天長歎而還是笑眯眯的,對世界將要到來的孤獨處世不驚,可就得有一根堅強的神經和一股不屈的支撐力呢。我拿進去的不是石頭,我拿進去的不是配角,拿進去的不是個體而是全部──當溫暖的團結的你們從絞肉機裡走出來是什麼樣子呢?是血流成河的古戰場──古戰場在血流成河之前還有吶喊聲在緩解著和抻長著我們的恐怖,而現在你們埋頭走向絞肉機的時候都一腦門子官司默默無語,是一支無聲的和沉默的隊伍,你們想一想這是一個什麼畫面和恐怖情形呢?──比古戰場還要恐怖十分。這時當然不用我再拿出什麼,不用構再上到畫面上去,我不上鏡的本身,就已經是上鏡了──有多少個觀眾就有多少個我自己,看著我不在畫面上,其實我和你們每一個人都在一起──上帝和你們同在就是這個意思,我騰出手來把你們一個個都照顧到了──飽經磨難和肢解,看看我在那裡配話外音,其實我已經在血水中浸泡了一千遍在鹽水中又浸泡了一萬遍了。看著一個個完蛋和去球的是你們,其實完蛋和去球都是我。一千個一萬個的我,又組成了全體的人民;於是就不是一個人在做遊戲而遊戲開始屬人民──本來就是一場小天鵝的獨舞呀,我的前任都是這麼做的,一上臺就把自己當成了主角置人民和觀眾于不顧,只是在舞劇的最後給了你們一個結果,給了你們一塊石頭或一張人皮,你們就心滿意足和樂得屁顛屁顛的了,就在那裡歡呼雀躍以為已經得到了大的刺激和大的恐怖;但是我一上來就打破她們另開了一條思路,就讓你們全體上了舞臺開創了群魔亂舞的新時代──群魔亂舞的時候,還一個個都悶著頭,一個個還一腦門子官司,渾然不覺就進了絞肉機──什麼是大演員和大家風采呢?這時出現的恐怖就不是個人的而是全體的,就不是小恐怖而是大恐怖了。當最後你們都玩完了就剩下我一個──你們就把我當長生不老像過去的小劉兒他爹吧,這個時候他滿頭白髮拄著拐杖孤零零地走在白骨累累的故河道和古戰場上,是不是也是另一種恐怖的開始呢?恐怖沒有完,恐怖還在繼續。當然問題說到這裡還只能算是說了一半,我還有更重要的一半沒有說呢。即我舞蹈的設想和創意是這樣,背景由小家子氣的美容院轉移到了長河落日圓的故河道和古戰場,接著讓你們茫然地排著隊走進了絞肉機──我們這麼做了,但是為什麼這麼做呢?理論和道理、燈和掛是什麼呢?──這才是更重要的更需要我們弄懂的。如果單是為了一個恐怖的效果,那就和別人又沒有什麼區別了──如果是這樣的話,你們還不如散場和搬凳子回家。你們是不是這麼看的呢?如果是這樣看的,我們就解散;如果不是這樣看的,我才能接著繼續旁白和話外下去──你們回答我,故鄉的人們!」 這個時候故鄉的人們已經有一大半在天幕上和舞臺上走進絞肉機不見了。從機器湧出來的灘血和骨渣也都已經被推土機給推走和打掃乾淨了。前邊的進去已經不見了,後邊的隊伍還在繼續往裡走──這時我們看到,一身武打扮想給小天鵝伴舞的俺孬舅和髒人韓也走在其中。一開始想給主角伴舞,誰知道最後自己成了主角。現在看到他們仍然穿著已經檻樓的憲兵服,臨進絞肉機,頭上還歪戴著髒兮兮的大頭帽,倒讓人感到滑稽,給一個莊重的場面,憑空增加了一些喜劇的色彩。──但轉眼之間他們也不見了。說話的功夫,人已經又少了一成,這機器的吞噬速度可真快呀──所剩無幾的人看著前邊剛才是一種麻木現在就更加呆滯和茫然了。這時機器的操作者又喋喋不休地向我們提出了一個問題。我們的命運已經被決定了和不可更改了,我們還能對現實再提出什麼不同意見和為此再打得頭破血流嗎?我們連腦子都不想轉了。我們只能呆癡地口角流著涎水地傻笑──這時還是半臉傻笑和半臉傻哭──唯一剩下的一點智力就是還知道順著掌握和牽引我們命運的人的話往下答。於是我們山搖地動和眾口一詞地回答──這和剛才的靜場和沈默形成多麼大的對比呀,由此可以看出柯絲·前孬妗在我們所剩無幾的故鄉群眾和人民中的號召力──你已經可以為所欲為了,你不用再擔心什麼了;雖然你的舞蹈還沒有結束,但是我們的結論早已經下定:你的一切大恐怖和大歡樂都前所未有地成功了。──我們一邊往前快速地茫然走著,一邊在那裡山搖地動地回答: 「不是這樣!」 呵絲·前孬妗面對著一幫傻子滿意地點了點頭──把一群故鄉的人們變成了一群傻子,這本身是不是比進不進絞肉機更恐怖呢?她接著又眉飛色舞地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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