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二九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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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不明白為什麼,我現在來告訴你們。理論為什麼要在先呢?燈籠為什麼要掛起來呢?首先,最基本的理論和胡塗在於:我們為什麼要恐怖呢?為什麼非要由恐怖到達歡樂而不是由歡樂到達歡樂呢?為什麼要四隻小天鵝在這裡跳舞曲呢?為什麼這些舞曲要到這裡來跳而不到別的地方跳呢?為什麼生於斯長於斯呢?──弄通這些最基本的理論,才能進一步弄懂為什麼這個恐怖才是真恐怖,這個歡樂才是真歡樂,通過這個恐怖而不是別的恐怖才能到達真正的歡樂頌時代呢。──但這些最基本的理論,不但你們不懂,就是我們這些小天鵝中間──不但是你們這些簡單的人,我們是我們這些合體人,也都是身處這個時代享受著別人和時代的成果其實她們自身對這個時代和自己也沒有明確和清醒的認識呢。她們一邊跳著舞,還不知道這舞為什麼要這麼跳呢。──為什麼到頭來要揭露她們和戳穿她們呢?我們之間有什麼私仇嗎?是相互嫉妒和同行是冤家嗎?如果你們這樣看,我就馬上又不說了,這個道理和燈籠又不掛了。(我們忙在台下喊:「我們不這麼認為,你已經教育了我們半天,我們還能沒有一點長進嗎?在這個問題上我們沒有必要再爭論下去,你接著你的吧。」當然,答完這句話,我們都悄悄地捂著嘴在那裡笑。還好,我們說的話呵絲·前孬妗聽到了,但是我們悄悄捂著嘴笑她沒有發現。於是她就接著講了下去。)──一切都渾然不覺,行動沒有理論作前導,黑夜沒有燈在照亮,於是她們出這樣那樣的問題也就不奇怪了,於是拿進去的是石頭拿出來的還是石頭就是拿出來的不是石頭而是人皮看起來比前人更加恐怖一些但恰恰在另外一個方面又出了問題也就是又因人熱了也就是正常了。當她們已經處在合體和歡樂頌的年代,她們手頭和手下做的,仍是單體人和古典悲劇時代的事情。這才是悲劇生產的根源。所跳的一切都和時代不合拍。所有的動作都不對味。整體的構思還都是過去時代的延伸而不是重新開挖的渠道,於是她們在臺上跳了半天,恰恰是辜負了這個時代,當然也就是對你們這些觀眾最大的不尊重。這不尊重和辜負時代的最大特點就是,本來已經是合體了,本來已經是立體聲了,怎麼從她們的舞蹈和舞蹈語彙之中,出來的還是單調的分部和單聲道的聲音呢?乍一聽也許能把你們這些愚蠢的外行蒙住和唬住,但是我可以肯定,它是經不起歷史和時間考驗的,早晚有一天要被歷史所淘汰。一點意義都沒有留下。──她們唱的和跳的還是過去單體人在自瀆時代的單口之味,而現在要做和要讓你們聽到和看到的,應該是更加符合合體時代兩張嘴在一些長期廝磨共同混合、消化、變化、混雜和反應出來的兩口之味。這才是我要批評、揭露要拋棄她們重新開挖一條通往世界的新渠道的思想理論基礎和出發點。有這一點思想基礎和沒有這一點思想基礎是大不一樣的。有了這一點思想基礎,對過去天鵝歌唱和舞蹈的單調和無趣才能夠看得一清二楚。有了一口之味和兩口之味的區別,不但她們從美容院到底拿出來的是什麼──是石頭或是人皮──已經顯得很不重要了,甚至她們是不是因人熱也可以不追究了──當初她拿出來的就是一張皮,這具象的本身還不夠膚淺和表面嗎?但是你們卻上了她的當。你們是多麼地大意和掉以輕心呀。如果直到今天我還不到來,不知你們蒙到鼓裡會走到哪一步呢。倒是我的出現,引起了你們的懶腰、打哈欠和花馬掉嘴,倒是把我折騰了個溜夠──想起這一切就好象過去一個姑娘面對負心的漢子一樣她能夠不傷心嗎?你有什麼不能告訴我嗎?你怎麼還背後搞一套呢?什麼都給我說清楚,我不馬上就走人了嗎?怎麼還掖著藏著呢?我現在不是在譴責你,而是更大的對你的看不起。──當然,這些傷心和賭氣的話就不說了,我們還是說跟大局有關的事吧──重要的是她們和我們的渠道不相通。不僅僅是深淺的問題。──如果僅僅是淺了我們可以幫她們挖深,問題是渠道根本不相通這時你越是幫她們挖深她們就離理論和真理越遠。這個時候你對她們的任何幫助和留戀都是更大限度地在害著她們,都是在跟她們更加沒完沒了和要將她們一棍子打死;相反你越是徹底地拋棄她們,理都不理和說都不說──不屑於說,甚至連拿她們的舞蹈和我將要跳的舞蹈做比較都不屑於,不拿她們的一口之味和我的兩口之味相提並論才是對她們最大的尊重也才不涉及到對我的污辱。你們總不能把殺人的和被殺的放到一塊來審判。你們不能這樣噁心人。從現在起我們連莫勒麗·小娥和美眼·兔唇提都不要提和說都不要說好不好?提起她們你們不覺得噁心我還覺得噁心呢。──當我們拋棄了一口之味讓人噁心的恐怖之後,接著再說我們兩口之味的大恐怖及這種恐怖所產生的心理根由和歷史必然性。就說我們的夢吧,為什麼我們在日常生活中還沒有我們在夢中自信呢?為什麼日復一日的生活是那麼地單調、重複和灰色,但是到了我們的夢中,我們總能搭起不同色彩的院牆和舞臺呢?這時我們自己作為主角就理所當然地出場了。她(他)是朋友的妻子或丈夫嗎?也許是,也許不是,但是我們當著朋友的面,就開始用手悄悄地摸她的、抓她的和撓她的腿上的高筒絲襪或他脖子裡的領帶了。接著她(他)不就有反應了嗎?她(他)在那裡受摸著、受抓著和受撓著,接著趁人不備,她(他)還抓了你一下和撓了你一把呢。這時三人之間的情感是多麼地微妙、好玩和神秘呀。誰說你對莫名其妙的戀愛心理、潛意識的黑暗秘景、生命本能的蠢蠢欲動知道得還很淺陋呢?你在生活中是這麼淺陋,但是你在夢中卻是那麼大膽和所向披靡。由於你的大膽,你就有了神秘。接著她(他)的丈夫或妻子也不見了,你就和她(他)粘在了一起。後來丈夫或妻子來到你跟前問:『你起碼應該問我一聲,看我同意不同意。』如果是在生活中你就嚇得發抖和不知所措了,你以為世界的末日已經來臨了;但是在夢中你的臺詞竟像在舞臺上和電影中──如果是映在天幕上的電影才好呢──一樣精彩。你堅定地答:『我問了,她(他)說「行。」』這個時候你就贏得了熱烈的掌聲。你在街上走,熙熙攘攘的人流挾裹著你,是在賓夕法尼亞大街還是在王府井呢?你看到一個衣衫襤褸的髒孩子在對著地上打碎的粥盆痛哭失聲。還有一個髒兮兮的老頭躲在地下室裡連續不斷地在翻著一個麻袋,麻袋裡裝滿了鐵棍和亂麻。我們在日常生活中為什麼感到恐懼呢?我們為什麼總是在恐懼之後才有片刻的時間和空閒放寬我們的心呢?不是因為別的,就是因為我們在過去的歷史上、在我們日常生活中,從來沒有經過大事。什麼叫大事呢?我現在從我們觀眾中舉一些通俗易懂的例子吧。在我們觀眾人群中,只有兩個在歷史上經過大事,他們就是三國時代的老曹和老袁,就好象我們後來在歌唱中提到的兩個炊事員是老李和老趙一樣。連劉老孬都不能算經過大事的──雖然他是我們合體一半的過去的並不和諧的丈夫,豬蛋也不能算經過大事的,美眼不能算經過大事的,髒人韓也不能算經過大事的──如果說今天是一個青梅煮酒論英雄的時刻,歷史的機遇就這麼不知不覺被我創造出來了──,瞎鹿和六指不能算經過大事的──雖然六指在歷史上拉動過黃河,但那只是為了一個柿餅臉姑娘的個人行為,在不了算是一個在歷史上往返重複的古典愛情悲劇罷了;小劉兒當然也不能算經過大事的;甚至連老曹的姑娘曹小娥也不能算經過大事的──雖然他爹是一個英雄經過大事,但是作為女兒只能算是一個歷史的見證人──我這樣劃分你就明白了吧?我算是不殉私情和鐵面無私了吧?世界上唯有老曹和老袁。老曹和老袁,唯有你!(當然這個時候老曹和老袁在台下已經熱淚沾襟了。雖然他們不知道呵絲·前孬妗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但是單是一下把自己從眾人中給超拔出來,能在一個問題上鶴立雞群,就夠讓他們激動和感到知心和溫暖的了。俱往矣,英雄的歲月。倆人本來在台下並不是坐在一起,現在開始四目尋找──這和剛才要散場時尋子覓爺可有本質上的區別。一開始相互還找不見,四盞探照燈在黑鴉鴉的人群上空不顧一切地掃來掃去;但等四日碰上,立即就撞出了多年沒有的電閃火花。接著兩人就不知不覺地在人群中向一塊擠,等終於跨過人群和歷史的雲煙擠到一起的時候,兩個人就像久別的親人──本來昨天兩人還有些相互不服氣呢,現在就像兩個過去有過雞毛蒜皮紛爭的農民經過奮鬥終於一起登上了陽臺再來檢閱群眾一樣,兩人心情一下就開闊了前嫌一下就盡釋了,歷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緊抓住對方的手就像在夢中抓著朋友妻子或丈夫的手一樣在那裡激動地說:「歷史還是公平的!」「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過去還是對呵絲前孬妗看不清楚呀。」「她才是一個明白人呢!」「在這一群人中,還就是我們經過大事。」但是兩個人到底都經過什麼大事,由於歷史的久遠和概念的模糊,兩個人又一起開始不清楚了。兩個人在那裡抓著對方的手仔細回想,還是想不起自己在歷史上到底經過什麼大事或是歷史上發生過什麼大事和能稱得上大事的事。兩個人開始抓耳撓腮。幸好這個時候呵絲·前孬妗不再為難他們,接著自己就說了出來。她說,)什麼叫大事呢?人生的事不叫大事,自己的事不叫大事,人生的恐怖不叫恐怖,自己的恐怖也不叫恐怖──非是自己給別人製造的麻煩才叫大事,自己給別人製造的恐怖才叫恐怖。而且這個別人不能是一個人兩個人,不能是一個流氓團夥,只有當這個別人是『人民』和『群眾』的代名詞的時候,當你不是在禍害自己和你的老婆孩子和關係的時候,不是你提起褲子不認帳提起今天不認昨天的時候,而是當你在禍國殃民和亂黨敵軍的時候,當你把一個民族引向戰火和毀滅的時候,在你刑訊逼供室剝下的不是一張人皮而是當人皮掛滿了世界上所有的牆壁和天空的時候,那才叫大事呢。當然如果從這個角度來考察,老曹和老袁在三國經歷的事情也不能叫大事,只是相比較而言,他們離我們的概念和價值標準的距離還要近一些,所以我們只能把這個比喻和獎品發給他們了。他們當年的動作已經不是在一個美容院裡做些什麼手腳和動作,不是在一個啤酒屋摸不摸和撓不撓朋友妻子的絲襪或朋友丈夫的領帶,而確實還是因為一個小寡婦讓我們故鄉所有的人民在浴血奮戰呢。我們也是千軍萬馬和群情激奮呢。我們慶倖自己趕上了鬥志昂揚和鼓舞人心的好時代。這就是大事和小事的區別。這就是我們從無經過的大事的一個勉強的例子。前邊千軍萬馬在血流成河,他還在後方中軍帳裡摟著美人和小寡婦在那裡飲酒高歌呢。他毫不驚慌,他不動聲色,他整天都在抹別人的血脖子──一個個血脖子抹得就像殺豬,整天砍別人的腦袋就像砍西瓜,見怪不怪,習以為常──如果是經過這樣大事的人,還能在一場婚姻的風波和麻煩中戰戰兢兢和尋死覓活嗎?而我們現在的大部分觀眾,卻都是在日常生活中尋子覓爺和尋死覓活的人。於是可不就拿進去的是石頭。拿出來的還是石頭嗎?大不了拿出一張人皮,還是單張的和有著因人熱的背。──我說到這裡,你們就明白什麼叫大事什麼叫小事了吧?就明白什麼叫單張什麼叫層層疊疊了吧?就知道什麼叫小家子氣為什麼我們要拋棄她們什麼叫大場面和大恐怖什麼叫大開心和大歡樂所以我們要繼往開來了吧?世上所有的偉人──當然這樣的偉人也不多,我不會因為這一個和單張的例子就一定要把老曹和老袁也毫無原則地說成偉人──就像單張皮不能說成層層疊疊的皮一樣──都是在追求這種大恐怖和大開心與大歡樂的。──而現在我要做的便是,要借這快樂頌的好時代的東風,把你們帶出過去的美眼·兔唇和莫勒麗·小娥的小恐怖和小開心和小歡樂的圈子,來到一個大境界大恐怖和大開心大歡樂的草原。草原茫茫,是我們拉開戰場的好地方。這就是我舞蹈的目的及與我兩個前任小天鵝的區別。現在你們聽明白了嗎?」 呵絲·前孬妗問我們。當然聽到這裡除了老曹和老袁在那裡不知足地撅著嘴──人真是得隴望蜀呀──故作不明白之外,其餘的我們都明白了。我們的眼界一下就開闊了。我們的腦袋一下就開竅了。我們的眼前就不再是一塊石頭和一個美容院,一張人皮或是一根骨頭,而是空曠無邊的故河道和古戰場了。我們一下就來到了三國和更早以前。我們突然明白了,這就是你呵絲·前孬妗所要的背景吧?你的背景不是陽臺空景也不是美容院的大樓,而是三國之前的故河道和古戰場吧?當我們想到這裡的時候,呵絲·前孬妗才第一次露出了美麗的笑容,小天鵝才第──次抬起了她舞蹈的腳尖。她雙手合掌說: 「阿彌陀佛,現在你們總算稍稍開了一點竅和摸到一點門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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