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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一


  「她就是我。」

  呵絲·前孬妗點著自己的鼻子說。呵絲·前孬妗說這些話的時候,我們都聽得呆了。這對於我們都是一些聞所未聞的道理。在合體人時代,原來我們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本來也是一些挺枯燥和不濕潤的道理呀──身體的濕潤的閘口就要打開了,我們經常這麼說和經常這麼寫──本來從生活中抽象出來的理論都是灰色的,生活之樹才能長青,怎麼我們聽著這道理、這抽象出來的理論就是青枝綠葉呢?怎麼我們聽著這理論比我們過起生活來還要帶勁、有趣味和有感召力呢?聽著這理論我們覺得別人說的和活得都是抽象,而這些理論才是生活本身。過去我們活得是多麼地胡塗和無力,所以我們容易受騙上當。我們以為我們活得生機勃勃的時候,恰恰就是我們活得毫無價值的時候。我們拿著一個吹起來的豬尿泡來慶賀自己的勝利,陽臺上空飄滿了五彩繽紛的豬尿泡,我們在那裡玩得成群結隊和歡呼跳躍──突然「啪」地一聲,豬尿泡在空中爆炸了,這寄託著我們多少理想、幻想和夢想在生活之上升騰的童年的一切都無聲無息了。這時我們是多麼地失望和哭得是多麼地傷心呀──後來呵絲·前孬妗在回憶錄中說,當時你們不是說到了豬尿泡嗎?這個豬尿泡對於我後來的舞蹈和劇情的發展還是有啟發性的──當然她接著會來一個否定──當然,這種啟發的作用和價值也不能過於誇大,任何一種啟發都只能起一種微小的刺激和點火作用,真正驅動歷史的動力,還是已經發動起來的載體本身。載體的時刻準備著才是重要的,偶爾的碰巧的刺激倒遍地都是和遍地風流──遍地風流說的是什麼意思呢?也就是這個意思了──本來我在回憶錄中是不準備說這一點的,我現在大度地說出這一點不但是為了證明我的大家風度,同時恰恰是在說明它的不重要性只是想說任何正確的思想和預言都不是憑空產生的──我只是想說我這個載體在日常生活中是怎樣的勤奮和時刻準備著,現在碰巧撞到了你們的豬尿泡上。隨著你們豬尿泡的一聲破滅,我的全新的舞蹈也就產生了。雞毛也就上天了。──我們以為我們的童年因為豬尿泡的到來,因為過年殺豬因為美眼·兔唇和莫勒麗·小娥的到來而使我們的童年充滿著幸福、滿足和回憶,回憶起來由於時間的距離我們覺得還有些美感我們的童年還不錯,我們看著美容院不管拿出來的是石頭或是人皮都已經夠精彩的了,但是現在當我們在美容院的陽臺下看到五彩繽紛的豬尿泡破滅的時候,當我們看到了呵絲·前孬妗的到來和聽了她一番談話認識到我們的胡塗和錯誤的時候,我們覺得童年的豬尿泡是多麼地醜陋和不具有升騰力呀,我們當年是多麼地可笑這樣的童年簡直就讓人羞於回憶而我們以前碰到故鄉的故人我們還坐在酒館裡津津樂道呢。當我們聽到呵絲·前孬妗一番道理的時候,我們就慚愧我們過去怎麼就那麼盲目和輕信呢?怎麼就知道其然有誰又問過其所以然呢?一個流浪街頭的八歲小孩子或小姑娘,又有誰關心過她的過去和未來呢?我們一切都沒搞清楚。我們上當了。美眼·兔唇和莫勒麗·小娥她們跳的一切舞蹈原來就是我們童年不懂事時玩的豬尿泡。現在好了,豬尿泡終於變成五彩繽紛的氣球了。當我們看到呵絲·前孬妗就要給我們──像到機場去迎接外國元首一樣──一個個畫上紅臉蛋一人發給我們一個五彩繽紛的氣球的時候,我們一個個都對自己豬尿泡的過去無地自容和想找一個地縫鑽進去。我們現在站在這裡等候紅氣球除了證明我們的厚顏無恥之外,我們再一次感到呵絲·前孬妗姑姑對我們的寬容和挽救。是她給了我們一個機會,是她給了我們第二次青春。可以重新開始了嗎?我們可以跟你走了嗎?不會因為我們的過去而拋棄我們的現在吧?我們重新做人還來得及嗎?呵絲·前孬妗,請讓我們像過去那樣忘掉和埋葬昨天。過去當我們對真理感到茫然的時候,還想在那裡跟你花馬掉嘴呢,現在當我們終於弄懂它含義的時候,我們一下就清醒了。我們也想做一個說聲「再見」就走向遠方的朋友。當我們要告別過去的時候,我們看著我們的過去就像蛇和蟬看著已經脫掉的蛇套和蟬殼一樣,不要說你對它會產生厭惡和不屑,我們甚至想一下攔腰斬斷它和我們過去的聯繫呢。我們不相信抽刀斷水水更流的說法──這種說法的本身就夠靦腆和厚顏無恥的而這是我們歡樂頌的年代所不需要的。為什麼不在做事情之前把道理說清楚呢?為什麼五更一雞叫就出發而不先在漆黑的道路上或是前邊的天際上掛上一盞燈籠呢?漆黑的夜空裡,什麼樣的雞毛也難以上天。過去我們太大意了。我們應該在普天下的漆黑裡和天際間處處都掛上一盞盞明燈。話不說不透,燈不掛不明呀。──當然,當我們想到這裡的時候,呵絲·前孬妗又有些不滿意了。她說:

  「如果照你們的說法,一切又都太容易和太簡化了。是說掛燈就掛燈的問題嗎?這是每一個人都能意識到的嗎?天際間掛滿了大燈。就是你們意識到了覺得摸著黑走夜道確實有些不方便──本能上而不是理性上,直覺而不是自覺──要掛一盞燈,那燈是說點就點說掛就掛的嗎?這麼多年你們怎麼不掛呢?兩隻小天鵝的舞蹈都已經跳完了組曲都過去一半了──不是一共才四隻小天鵝嗎?──人都年過半百鬢髮已經斑白了在我之前你們怎麼就沒有掛起來呢?關鍵是這燈──這燈從何而來呢?你是制燈和拿燈的人嗎?能高高地舉過自己的頭頂嗎?看來讓你們在黑暗中摸索得時間還短呀,不然怎麼改不了屢教不改的幻想一僦而就的老毛病呢?本來燈是馬上就可以掛的,但是現在問題又轉折了──已經不是掛燈不掛燈的問題,不是照亮不照亮別人的問題,而是掛燈本身的理論問題就又產生出來了。我現在就不是生燈不燈的氣了,而是生掛不掛的氣了!」

  說完,拍了一下大腿,又咕嘟著嘴跟我們嘔上了氣。後來她在回憶錄中再一次說她當時生氣絕對不是矯情和故意或是拖遝的一種戰術和姿態,而是聽完我們的檢討和敘說真的生了氣。就好象我們看著一個人明明在另外一種狀態,現在卻自做主張鑽到我們狀態裡旁若無人地傻樂讓我們生氣一樣。我們還沒有在一個系統中,卻已經在說著同一個話題了嗎?──呵絲·前孬妗一生氣,我們覺得事情確實還沒有完,新的歷史進程還不能開始,我們還欠她許多東西──而且不是在一點而是在兩點──但是我們在這一點上又把問題給想簡單了,我們又把我們的錯誤給想單純了。甚至,我們不是在一兩個問題、一兩個層面和一兩個深度無法和姑姑交流,一交流就跑了題和下了道,而是在方方面面我們都還胡塗著呢。我們不是說在一個方面通了在另一個方面不通,而是方方面都不通簡直還處在一門不門和一通不通的狀態呢。當然,也正是從這一點出發,正因為我們一門不門和一通不通,我們說什麼也不對茬和對路,所以我們一下就又退到了低谷因此也就又搶佔了制高點一下又以無賴的面目由被動變為主動了。我們承認問題出在現在的燈籠──還是大紅的燈籠──不是在燈不燈的問題上而是在掛不掛的層面上,但因為我們怎麼說和怎麼做都是不對的,說燈是不對的,說掛也是不對的,因此也就虱多身不癢地你就看著辦吧。我們只好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掛──什麼也不和你交流了。天不生仲尼,萬古長如夜,但是當我們習慣在黑暗中趲行我們已經變成蝙蝠之後,現在你給我們掛燈我們反倒不習慣呢。誰說我們必須在光明之中飛行呢?黑暗的幾千年下來,世界上沒有產生偉人,我們倒是在黑暗中練就了我們的紅外線眼珠反倒是你們在黑暗中看不見一切我們在黑暗中如魚得水呢。何況我們也注意到了這麼一點,就是你們這些帶領我們走向光明的人,有時從本性上來講也是嚮往黑暗和黑暗密不可分的,不然在我們醒著的時候你們怎麼倒是睡著,我們睡著的時候你們往往在半夜又起來辦公呢?雖然我們看到美眼·兔唇和莫勒麗·小娥的舞蹈及石頭或是人皮在那裡恐怖和歡樂有些膚淺,我們也知道這膚淺的癥結是在上演和上路之前我們在理論問題上沒有搞清楚這時在新的層次上出現一個掛燈問題,但是我們現在就像耍死狗一樣覺得那種膚淺的舞蹈和兒童劇更合適我們的欣賞水平和欣賞習慣,我們就愛在黑暗中摸索看著這樣的不在你們話下的恐怖就夠我們開心和歡樂的了,我們就是守著膚淺而不去接受你的深刻只是給膚淺提供而不給深刻提供以售其奸的機會,你又能怎麼樣呢?不要說你跟我們生氣,我們現在還生你提醒的氣呢。──雖然我們也知道這樣做有些無賴的墮落,但是我們在歷史上也發現這樣一種現象,在歷史收場的時候總是無賴佔便宜。勝利屬￿無賴者。你抱著你的深刻和青枝綠葉遲遲不出場覺得是對我們的要挾我們卻覺得你這是一種愚蠢和沒有認清群眾的真面目的體現呢。你連群眾都沒有認清,你不同樣也弄不清該掛什麼燈嗎?你不出場我們現在還不要看了呢。我們接著會再次伸懶腰和打哈欠──我們不會深刻,但是我們會對你的深刻伸懶腰和打哈欠,接著我們就又要散場和搬凳子了──就算我們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但是我們就是要在砸自己腳的本身深入就像是我們當年的自瀆一樣自己給自己製造恐怖從中尋找快感我們關起門來砸自己的腳和關起門來打自己的孩子和狗這舉動的本身不也是向恐怖的另一個方向和渠道開掘嗎?這個時候我們是不是就有資格和你在那裡花馬掉嘴公說公有理和婆說婆有理呢?想到這裡,我們就要做出乾脆的舉動了──就算你比我們在某個方面和渠道深刻,但是渠道不同,深刻又何必相似呢?我們明確說,在光明的大道上我們走得也太吃力了;而一回到我們自己黑暗的渠道和腸子中,我們就有如魚得水的暢快感。──我們要求你不要出場了,我們現在就開始散場。已經有人在那裡站起來和喊起來了,已經又要掀起一個新的尋子覓爺的高潮了,我們馬上就要回家關起門來上床自瀆和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開始打自己的孩子和狗了。──這真是一個屢試不爽的策略和陰謀呀,這真是一個百發百中和百步穿楊的手段呀,還沒等我們發槍,局面馬上就開始好轉了,面對著就要散場和炸群的觀眾,姑姑馬上就又妥協了,我們也就杯酒釋兵權了──其實姑姑如果再堅持一下,後退和反悔的還是我們,我們還是要恬著臉和自我解嘲地重新停止散場,放下手中的凳子和石頭;但是她一看我們真要再次散場和重新搬起凳子和石頭,已經在那裡大呼小叫尋子覓爺,她也就再次慌了神和急了眼──從這一點看,她又是一個多麼沉不住氣和耐不得寂寞的人哪,她也不是一個多麼深刻和多麼有城府的人。本來她不是不出場嗎?現在她馬上搖著自己的羽毛服就轉了出來。本來還在那裡矜持,現在馬上來了一個180度的大轉彎開始求著我們了──就好象剛才深刻的不是她而是我們一樣──用雙手和雙臂攔著我們和空氣說──就好象落到深水裡要拼命撈一根稻草的狗一樣──一看到她這種神色,我們一下就把心放到肚子裡了。就好象剛才她看不起我們一樣,現在我們也開始看不起她了。這下雙方一下就扯平了──她在那裡張著雙臂攔著我們和空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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