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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〇


  於是我們就統一和集中地,用心和絕對不能讓一個人和半張臉出了差錯地形成陣勢讓左臉笑和右臉哭了。幾千萬人都是這樣,世上從此就是左臉笑和右臉哭了。就像車輛行駛和行人行走的交通規則已經形成一樣大家要靠右行或是靠左行了,再也不能改變了,左臉笑和右臉哭也已經形成定勢。但呵絲·前孬妗姑姑看到我們這個樣子和這個表情,彎著腰捂著肚子在那裡咯咯笑了一陣,突然又說:

  「我跟你們打碴子玩呢。其實這樣是錯的,正常的和正確的應該是右臉笑和左臉哭呢。」當然,我們馬上就有一種被愚弄和被玩耍的屈辱感。但是屈辱感對於改正和正確來說,又算得了什麼呢?於是我們只好自己給自己找一個臺階說:

  「姑姑真會開玩笑。」

  「姑姑真會逗。」

  ……

  馬上又將我們的左右臉給改正過來。當然我們在屈辱的同時我們自己也獲得了主動。就好象大海總是在河流和山川的低部,主動總是在被動的穀底一樣。我們一切不是都做了嗎?屈辱我們不是也忍受了嗎?當我們一切都做得差不多的時候,接著就看你的了。我們已經徹底落到了山川的低處也就是制高點,我們已經給你做完了和再沒有了,接著就要看你如何做給我們看了。我們的臉已經半面哭和半面笑了,我們已經在左臉哭和右臉笑了,我們已經做到臉笑面不笑和皮笑肉不笑也做不到的恐怖地步,我們的臉色和顏色已經擺在了那裡,接著你給我們做些什麼呢?姑姑,我們以前對別人也說過,水能載舟也能覆舟,我們也不是好惹的好欺騙和欺負,愚弄和玩耍的。我們再一次改變了手段和策略,我們用我們的後退來逼迫你的前進,我們兵退三舍和三舍之避,我們圍魏救趙和圍敵打援,我們以我們的柔韌和迂回牽扯著你的大部隊和將你引蛇出洞。以為我們是認輸了和認矬了?我們這麼做的目的就是接著我們什麼也不做了,我們已經不散場了,我們已經將搬起的凳子又放下了,我們還提了提自己的褲腰和吸溜了一下自己的鼻涕,我們做出屏息和靜氣的樣子,剩下的問題就是:怎麼演出還不開始呢?孬舅和老袁還清理了一下自己的嗓子故意往四周看兩眼或者不住地眨眼心裡查著次數──要看一場好的演出,就像吃一個好蛋糕一樣下刀的時候總是有些不甘心不忍心故意在那裡猶豫──不給將要到來的精彩留出一點餘地和猶豫,我們還怕消受不起呢;見著一個我們崇拜的偶像,我們總要做出手忙腳亂的樣子給他看。我們恭恭敬敬和屏息靜氣,於是全場就響起了此起彼伏的不甘不忍的咳嗽聲。樂隊怎麼還不演奏呢?指揮怎麼還不在樂池露面呢?小天鵝怎麼還不上場呢?剛才還見她在大幕一側影影綽綽露著羽毛和大腿,現在怎麼連羽毛和大腿都不見了呢?全場安靜極了,地上掉根針都聽見。這靜場的本身,對你就是一場示威。不吶喊的本身,就是更大的吶喊。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發。我們想這一點你也看出來了。這時我們還有些得便宜賣乖地想:語言本身是多麼地貧乏、乏力和多餘呀。語言只能體現一些人的小聰明而涵蓋不了我們黑夜沉沉般的沉默。我們要說的一切,都不是語言所能表達的;我們說出的一切,都跟我們要說的有一段距離和一段空白地帶;看著是說出來了,其實又拉下許多東西沒說。話一出口就變味了,話一出口就走調了;倒是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表示到頭來反倒把要說的一切都說了要表示的一切都表示了包括那些本來不想說不想表示或乾脆就沒有想到的一切觀眾和讀者通過對我們面部表情的理解他們自己又加入許多聯想和補充這時也把跟我們的距離和我們的空間和空白地帶全給填滿了。這時我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本來我們還是很膚淺的人,現在一下子變得深刻了。本來我們也沒有想到,現在通過你們的聯想把我們擴大了。本來我們只代表著個人和自己,現在一下成了全體群眾和人民的代表。當我們開口的時候,人民馬上會指出我們的狹隘和漏洞。多少年後,不管我們回想起當年異性關係時代的床上或是後來合體時代的呵絲·前孬妗的舞臺下,我們就好象又回到了那些賭氣和沉默的年代。後來的滔滔不絕的回憶錄倒顯得膚淺了。當時我們已經將我們的表情固定下來,已經半臉在哭半臉在笑,我們開始沉默和一言不發,我們就是要給將要上臺的小天鵝來一個下馬威,我們就是要用我們的沉默給你們滔滔不絕的指責來一個有力的反擊。你以為一拳打到我們身上就沒事了?被打的東西還有一個反彈力和反座力在等著你呢。你知不知道你在指責別人的時候,也給自己挖了一個陷阱呢?你指責得越多,你陷阱就挖得越深。觀眾還是原來的觀眾──但觀眾的臉和心都已經改變了。你要求我們改變什麼,我們就改變什麼;你指責前任的因人熱和不換的背景,我們現在已經將過去的背景給扯掉了,把過去的灶給拆掉了──30裡一驛,一驛少一半爐灶;鍋給砸了──30秒一砸,一次砸它10個;兵避三舍之後,接著就是一片空白,一切都成了一張白紙──從裡到外,從故鄉到我們的內心,接著就看你如何搭景,如何壘灶,如何盤鍋,如何點火了。我們在等著吃你做熟的熱飯,看你如何另起爐灶和別出心裁地把生米做成熟飯。能造一個別樣的蛋糕嗎?我們以和平年代的心情在看著你天翻地覆的變化。我們用沉默的表情來一層層增加你心理的壓力。──但令我們沒有想到的是,這個時候的呵絲·前孬妗並沒有局促不安,她看著我們黑雲壓城城欲摧的沉默表情,反倒在那裡心平氣和地微笑了。她可真的不是過去的呵絲和前孬妗了。她倒針鋒相對地用平和的聲音和微笑的神色──我們是半臉笑和半臉哭,而她還是一臉的微笑在那裡擺著──對著我們,又運用剛才的或引用剛才的我們用過的手段和兩句話再一次地舉重若輕和對我們杯酒釋兵權。她一邊笑著還做出些少女的羞澀──用手捂著自己的半邊嘴,一邊用蔥管一樣的手指指點著我們──固定的我們、僵化的我們,如同垂手的、拿刀戟的兵馬俑,在那裡沉默著,以此來增加對呵絲·前孬妗的壓力──說:

  「你們可真會開玩笑。」

  「你們可真逗。」

  後來她在回憶錄中說:

  「記得當時也是黑雲壓城城欲摧呀,但我僅僅引用了他們剛剛說過的自我解嘲的兩句話,就使一個莊嚴和沉默的場合,馬上失去了它的嚴肅性,嚴肅馬上就被化解和雪融了讓他們用自己的手打自己的臉。當然局面也就馬上改觀了。」

  局面改觀以後,對著我們的陰陽臉──她在回憶錄中接著說──她還劈頭蓋臉地接著對我們發洩了一通呢──你們用沉默拋棄語言,我卻要用膚淺的語言把你們反擊得丟盔棄甲。──她全臉微笑和回眸一笑百媚生地說:

  「你們想用這種沉默和留下的白紙嚇唬我呀?但你們沒有想到,面對你們的沉默,面對你們扯紙和扯淡,我無所畏懼;你們搗灶呀,你們砸鍋呀,說不定這正是我所盼望的呢。用這來威脅誰呢?沒有金鋼鑽,我也不攬這瓷器活。看著你們難整,現在就正好碰上了愛整和愛揍的人。紅鬃烈馬,正好遇到了好騎手。你說你是在給我施加壓力和滅頂,我說它正是我跳舞所必須的氣氛。你們以為我已經束手無策腦子已經成了一片空白,恰恰我在這個時候靈感環生和像吃了搖頭丸一樣興奮呢。你們以為你們搗灶砸鍋之後我就沒鍋沒灶也沒米不要說將生米做成熟飯現在就成了無米之炊,我說我善於玩的就是這種空手道和空手套白狼。倒是你們那麼半哭半笑地坐在那裡──這不也是我導演出來的嗎?──的表情,才讓我感到開心呢。笑話嘛。不自量力嘛。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嘛。──當然我也謝謝你們的好意。可你們想沒想到,你們搗灶砸鍋是為了什麼呢?僅僅是為了難為一下炊事員嗎?到頭來吃不上飯的是誰呢?還是你們自己。你們這麼多人陪在這裡無米無炊地把命運交給我都不怕,我一個無米的炊事員無非是在這裡比劃一下做飯又怕什麼呢?──何況我手中並不是沒有米。還有剛剛從田野裡收穫的金黃的小米在那裡等著我呢──這次可就讓你們好吃難消化了。你們破都不怕,我還怕立嗎?你們以為你們所做的一切都是你們意志、聰明和智能的體現,其實這一切也不過是我早已給你們規定好的劇情罷了。多麼地誠實可愛,讓他左臉笑他就左臉笑,讓他右臉哭他就右臉哭,讓他搗灶他就搗灶,讓他砸鍋他就砸鍋;到了這時候,他還自作聰明地向你提醒:小心點,姑姑,我們不是好惹的。你們就是這麼一群可愛的羔羊、少年和外甥。謝謝你們,可愛和倔強的孩子們。我回頭會有好戲給你們看的。不幸災樂禍。不要強加於人。一張白紙難為不了姑姑。沒有佈景姑姑會換上更好的更別出心裁的背景,沒灶沒鍋姑姑已在她的心中給你們盤上了千萬口大灶和支起了千萬口大鍋。姑姑胸中自有雄兵百萬。驟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不怕的孩子。現在需要擔心的不你們的姑姑,姑姑這裡說開演馬上就可以開演,倒是像你們擔心姑姑一樣,我對你們卻有些擔心呢。我擔心你們像狗毛上沾著的水滴一樣沒有依著,我什麼時候狗身子一抖,你們就被抖得七零八落和無影無蹤了,那個時候你們尋子覓爺再也不能聚到一起了。挖個井就把你們騙到裡頭了。蓋上蓋就把你們悶到裡頭了。──說到底這裡有一個戲是給誰演和演給誰看的問題,舞是跳給誰接著才能說到背景和它的內容呢。現在還輪不到你們說我因為你們離說清楚自己還有好遠的距離呢。你們用沉默和靜坐來給我施加壓力讓我看的做法是不是流氓手段?──純潔的小天鵝舞,是跳給一幫流氓看的嗎?一想到這一點,我心頭倒有些猶豫;接著再考慮到你們愚蠢的誠實,我才不跟你們一般計較罷了。背景我可以重換,不因人熱我也能及時開飯。我沒有什麼笑話留給你們,剩下的就是五彩繽紛和花樣翻新的精彩了。真是對不起你們的期待,真是對不起你們的真誠,真是對不起你們的白紙和一退30裡的空灶和廢墟。我將要在廢墟上重建一個故鄉,我將要在廢墟上重換一個背景,我將要和以前所有演出的小天鵝都不一樣──不但和莫勒麗·小娥不一樣,和美眼·兔唇也不一樣──我將要在重塑故鄉的時候重塑一個我,我將要在重塑一個我的時候也重塑一個你們,我要徹底拋棄故鄉的一切,這時就不是拿進去的是石頭拿出來的是不是石頭或是一個別的東西的問題了,而是乾脆連這樣一個手段都不採取,不但拿出來的不是石頭,而且拿進去的是什麼也不一定呢。不一定非在美容院──讓它索性連美容院都沒有,提都不能提起──凡是過去天幕上和銀幕上用過的背景和場地,不是你們拆灶不拆灶的問題,而是我自己早已經把它們夷為平地了。一切都要來一個大洗涮,一切都要換個一水新,還沒等我出場,只要帷幕一拉開,你們單是看一眼我舞臺的背景,就讓你們耳目一新。一股清新的空氣迎面吹來,大家到了一個從來沒夢到過的境地。真是天新地新人更新,你們轉著身好奇地打量,四周沒有一點似曾相識的地方;就像逃荒的人總愛往與自己故鄉地貌特徵相似的地方流動於是就形成了千年不變的流民圖,但是這裡怎麼和故鄉沒有一點相像呢?你們置身其中,一下還有些不習慣,一下還有些局促,一下還有些羞澀和不好意思呢。這時你們就想起了你們的姑姑,這時你們就只好拿你們的姑姑來壯膽和引路了──這一切雖然我感到陌生,但是這一切是我姑姑創造和佈置的呢──這時你們倒是真把我當成了姑姑。由於這種環境的陌生,你們就像逃荒到了異地一樣,你們一下子還不敢亂說亂動和指手劃腳呢,這就和剛才你們破壞舊世界的搗灶砸鍋大不相同了。你們過去的張狂哪裡去了?你們過去對姑姑的懷疑哪裡去了?現在你們變得服服貼貼和老老實實,因為你們的一切都有待姑姑在臺上的引導和深入──漸漸才能將你們引導到藝術的深處和細部呢。──大幕一拉開,就給你們來一個下馬威,就讓你們大吃一驚和立馬變一個人,這時作為演員的小天鵝還沒有出場呢。我在指責別人的時候,並不是沒有自己的重建作為基礎;我在指責別人的時候,我也在給自己施加壓力但是這種壓力接著就轉變成動力而不是反座力;我在指責別人的天鵝舞的時候,我是有把握拿出自己的天鵝舞的;我的歡樂頌和快樂時代,怎麼會不是前無古人和後無來者呢?我一切的擺佈都會出現一種新的恐怖,當然接著就有新的更大的開心和歡樂了。我一出場,你們就會張著手臂像歡呼太陽一樣在那裡狂熱和歡呼,這時的歡呼和過去你們對從美容院走到陽臺上的小天鵝的歡呼就有了本質上的不同。那是一種外在的熱情,這是一種內在的裂變。那種高潮轉瞬即逝,像劃開的水波一樣馬上又恢復到從前,現在你們卻裂變成一種粉末,只有通過加水和泥重新塑造才能獲得新生──等重捏重塑出來,不就馬上變成一個新的自我了嗎?當你們通過裂變、粉末、重捏和重塑到達了一個新我的時候,不是將自己肮髒醜陋的過去的一切,像秋風掃落葉一樣打掃乾淨了嗎?你們在那裡激動難耐,你們在那裡高聲歡呼,你們在那裡痛哭流涕,看上去還有什麼奇怪呢?如果不是因為你們臉上有半臉在哭半臉在笑在限制著你們──我還是有先見之明和未雨綢繆的──你們還不知要狂熱到哪裡去呢!你們的激動全在內心,你們的裂變也全在內心,雖然你們的外部表情都紋絲不動。但我看到你們一個個臉上像瀑布一樣都掛滿了淚水,我就知道你們幸福的程度了。姑姑怎麼還不來呢?你們像一群光著屁股的小黑孩在鄉村的土路上等待回娘家串親的姑姑一樣──她肯定會給我們帶來禮物、新奇和刺激。但是姑姑就是不來,姑姑在出場和到來之前,還得把她所以要到來和出場的道理給徹底說清楚呢。這也是她和以前的小天鵝的本質區別。即我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我為什麼要這樣出場和跳這樣的舞蹈,我為什麼要搗灶砸鍋地開闢一個新的天地,我為什麼不因人熱說到底我們為什麼要拋棄那樣一個過去到達這樣一個全新的恐怖和歡樂時代。這些理論問題不搞清楚,我這些舞就跳得不明不白,我們的高興和高潮,我們的激動和歡樂就沒有底氣,就成了無根之木和無源之水。莫勒麗·小娥甚至到美眼·兔唇到底吃虧在什麼地方呢?就吃虧在沒有理論作前導上頭。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要這麼跳?為什麼拿進去的是石頭而拿出去的還是石頭或者不是石頭而是一個人皮本或是一個別的?不清楚。只是憑感覺去做,不知道理性在哪裡。只是一個盲目摸索,而不是胸有成竹的大家氣派。大幕在這種情況下就拉開了,怎麼能不出現拿進去的是石頭拿出來的還是石頭的狀況呢?還能有什麼新花招和新花樣呢?就是僥倖有些新的出奇──譬如講一本人皮,那也不過是一時的小聰明罷了。大的方面的因人熱在她沒出場之前就早已規定好了。以她為自己新奇的發現在那裡激動的時候,其實她已經給自己挖下了陷阱。她們在給自己挖下陷阱的時候,也給我們留下了機會;她在得意忘形的時候,也給我們留下了繼往開來的餘地。如果說她們的所做所為還有什麼意義的話,它僅存的意義也就在這個地方了。她是我們的前車之鑒。她是我們的反面教材。她是我們擦亮自己心頭灰塵的一塊抹布和照出她和你們心頭醜陋和懶惰、懶散和哈欠的一面鏡子。她說明了我們在她們基礎上重建、重塑、改天換地的必要性。這就是大家和小家的區別。這就是老鷹和小雞的區別。一個是草草上馬,一個是深思熟慮;一個事先沒有任何思考和準備,一個事先就要把重要的理論問題給討論和解決清楚。一切還沒有開始,理論已經討論清楚了;隊伍還沒有出發,前邊已經掛上一盞耀眼的明燈。本來天還黑著,現在前邊有了亮於是我們也就有希望和信心了。這個時候不管我們的隊伍走到哪裡,我們都會信心十足和心中有底,我們怎麼還會在那裡懶散和打哈欠呢?讓人懶散和打哈欠之時,定有讓人懶散和打哈欠的原因。就好象可憐之人必有可惡之處一樣。說起來她們也是有些可憐呀。她們再也變不出什麼新的戲法了,再也跳不出什麼新的花樣了,拿進去的是石頭,拿出去的還是石頭;連背景、佈景和鍋灶都是老一套。她們也是沒有辦法。她們也是黔驢技窮。我不準備過多地責備她們。我是不與自己水平不相符等量級不相等的人在那裡計較和打嘴仗的。過去她們沒有做到的,現在我們重新開始做就是了。為什麼說三人行必有我師呢?這個師不但包括教會我們什麼的人,也包括讓我們認識到她的錯誤而向我們顯示此路不通的人。這個時候我們再籌備我們的快樂時光,我們的歡樂頌,我們的時代一直具體到體現我們時代的舞蹈,我們為什麼要這麼跳,我們為什麼要大換班,我們為什麼要換背景和搗灶砸鍋,我們為什麼要否定別人和承認自己,不就有一個目標和一通百通了嗎?看似是一個枯燥的過程,其實是一個有趣的遊戲。大幕已經拉開,為什麼小天鵝還不出來呢?這個時候作為一種群眾情緒來講是最容易急躁的這種情況我以前也經歷過──對你們情緒的變化我了如指掌,你們總是想一僦而就,豈不知世界上從來就沒有一僦而就的事情呢。我們在一切開始之前,還是要把我們的理論問題先搞清楚──這就牽涉到小天鵝舞曲的緣起和經歷了。我們也有一段辛酸的歷程呢。怎麼我們就到了一個歡樂頌的時代呢?怎麼就有了小天鵝組曲呢?故鄉要向何處去?我們為什麼要否定我們既成的背景和美容院,不能拿進去的是石頭拿出來的還是石頭就是不是石頭而是別的什麼因為因人熱也不行呢?都是重大的理論問題。看著我的羽毛服和小髮髻就把我當成美眼·兔唇和莫勒麗·小娥那樣普通的舞女嗎?我只是一個供你們取樂和供你們解悶的阿物嗎?如果是這樣,我貢獻給你們的歡樂也就膚淺得和她們沒有什麼區別了。我對她們只存在哀悼,然後才是節哀順變罷了。我為什麼要將對立的兩種感情固定到你們一張臉上呢?為什麼要讓你們半張臉笑和半張臉哭呢?你們在那裡沉默,這也給我提供了一個機會,我就用這共同對立的表情來開導你們接著共同來開闢我們的未來。半哭半笑,這將決定我舞蹈的發展方向和最後的結果、結束語和結束動作呢。我們為什麼要這樣而不是那樣呢?為什麼要別出心裁地和前任不一樣呢?她們那麼做為什麼是膚淺的是和我們所要表達的舞蹈語彙相違背呢?你的恐怖已經到家了嗎?為什麼要我們恐怖呢?為什麼往往在恐怖之後才能達到歡樂和快樂呢?為什麼我們要在恐怖的背景下──我說的是心理層次上的而不是外在的美術畫板──才能到達歡樂頌的時代呢?過去她們是這麼做的,但是她們並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做。現在我們要解決的,就是這樣一些在歷史上懸而未決的問題。我不是一個愛長篇大論的人呀,但是我沒有辦法。我不是一個愛整理昨天的人呀,假如不是為了大家為了不脫離群眾單是為了我自己,我才不做這種勞而無功的探討呢。──什麼叫不脫離群眾呢?不是那種見了群眾就平易近人的一些和藹的舉動,凡是愛平易近人和與民同樂的人這種做法的本身,就是一種高高在上的表現;她如果見了和她地位平等的人譬如講大家都是合體人,都是一個圈子一個美容院裡的人,都是陽臺上的人,她下手才狠呢,那才叫不和藹和不平易呢,那才是你死我活的鬥爭呢,那才是有我沒你和有你沒我呢;我們不是已經到了搗灶砸鍋的程度了嗎?你在因人熱。知道什麼叫因人熱嗎?──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因人熱就和異性關係時代大清早趁人的熱被窩差不多,而這個時候人家被窩裡還留著丈夫的溫熱呢。你看她的心有多惡毒!正是在這種緊張的情緒下,正是在這種肮髒的交易和陰謀詭計的風雲中,她偶爾到了群眾中,她就對我們和藹可親了,她就對我們平易近人了,她就把她善良的一面留給我們和發洩給我們了。以為這種發洩是針對我們嗎?錯了,她的這種為了自己心理平衡的發洩,說起來也有兩個方面呢──為什麼世界上的理論和道理,深處的內涵和不足總是到了我面前才能澄清呢?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為什麼真理總要首先交到我手上然後讓我傳播和佈道到你們中間去呢?──一方面是為了將來再到美容院、到陽臺上去進行更加激烈的鬥爭,一定要把善良在我們身上徹底發洩完──這個時候不找你們找誰去呢?善良徹底發洩之後留到心中的狠毒就更加純粹了,純粹的狠毒就留給自己的夥伴和戰友了。我們在她眼裡和心中算個什麼東西呢?只是她們的一種鋪墊和陪襯罷了。她和藹之後馬上就離開了我們,她並不與我們天天生活在一起;當我們還在陽臺下縮著肩膀和脖子等待的時候,她早已經躺在美容院的軟床上化妝和做面模去了。這種發洩的本身也就牽涉到第二個方面,即她對我們的一切和藹和平易我們感到激動和勞累,我們在那裡歡呼雀躍消耗著體力和精力,而這一切對於她來說只是要換一下腦筋是另一種休息罷了。她是為了看一看猴跳和開一下心。當我們把這種舉動當真的時候,你認為她也當真嗎?當我們懷著真摯熱情的時候,你以為她也是一種熱情而不是一種手段嗎?從這個方面延伸下去,我們還能發現有時我們也不過是她的一種退步和藉口罷了。她平時往往不說,只是當遭到挫折和被別的同夥和朋友、同類、狼和狗咬得遍體鱗傷的時候,她往往說:『不行我到人民群眾中去嘛。』我們成了她重回故鄉和重新發動的一個被動的客體。話說到這裡,我們就明白我們為什麼會一而再和再而三的上當了,我們就明白為什麼總是前門走狼和後門進虎了,為什麼走了一個美眼·兔唇,又來了一個莫勒麗·小娥──為什麼?就是因為你們沒有遇到像我這樣一個為你們解疑釋惑的人,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地上當。現在這個人終於來到了,她光著腳也光著腿穿著羽毛服梳著美麗的小髮髻容光煥發地站在你們面前,本來她的舞蹈可以馬上開始,本來當你們盲目的時候看她的舞蹈就像你們過去看美眼·兔唇和莫勒麗·小娥的舞蹈一樣這樣對她也許會更好一些,但她卻沒有這麼做,她還要以身飼虎地發動一下群眾。她這次的到來就不是為了發洩善良或是換一換腦子,她的腦子就像是水中的魚而不是人一樣可以自己在水中和不見人地換氣,她要換氣一點都用不著你們,她所做的一切都不是為了水中的自己而是為了岸上的人民。改天換地從哪裡開始呢?恐怕只能從這裡開始。當理論還黑暗中埋藏著的時候,我們面前只能是一片黑暗。雞叫頭遍我們就上路了,我們前面沒有一點亮,這時我們除了在一腳高一腳低的步代踏空上找到一些驚奇和恐怖之外,大的天羅地網和驚心的恐怖我們連毛也摸不著。我們除了上當受騙,還是上當受騙。這時我們抱著閑著也是閑著──說起來也有些頹廢和破碗破摔──的心理就走出家門。但是現在不同了,真正對你們和藹可親和平易近人的人──你們的朋友和戰友來到了。她要在大家還沒有出發之前,就將出發的道理和目的給你們講清楚,她要將什麼是大的恐怖和歡樂告訴你們,她要在你們的前方和道路上懸掛一盞明燈。她覺得她的前任用發洩和欺騙的辦法帶著一群羊盲目上路還讓他們在那裡歡呼和雀躍除了有些卑鄙之外,她還覺得就是出於自己發洩的快感,帶著這樣一群盲目的羊也讓人感到乏味和沒有意思。最後她想告訴你們的結論是:過去別人給你們帶來的一切恐怖和歡樂都是虛假的,過去的一切歡呼和繁榮都帶有很大的盲目性和拼湊性,過去的美容院和陽臺不要說有因人熱的嫌疑,就是這一切都是全新的,單看一看陽臺下遍地的人們幾次都是同樣的盲目和懵懂的重複,這種拼湊和假設就沒有意義。就不為君子所為。不但浪費了他人,也同時浪費了自己呀。不但浪費了石頭,也浪費了人皮呀。謬誤的關鍵之點在於:雖然我們看到了石頭和人皮,但是我們不知道為什麼會是石頭和人皮──還不說她拿進去的是石頭拿出來的還是石頭或是因人熱地拿出一本人皮這本身是多麼地膚淺和黔驢技窮。於是臺上台下和樓上樓下的一切繁榮都是虛假的和重複的,這不是將要到來和要改天換地的那個人所要做的。──那麼這個拯救恐怖和快樂的人是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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