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二九二


  「叔叔大爺和大兄弟們,先不要散場,先吃我一個冰棍散散心和消消氣。還是我急了一些──雖然也是好心,但我最終還是沒有考慮到大局和從大局計的做法本身也是膚淺的,現在我可以做自我批評,只要你們不散場。我可重新考慮我剛才所說的話,我可以只讓我們討論燈的問題而不討論掛的問題。可能我也太舍本求末和舍源求流了吧?可能我也太見樹木不見森林了吧?可能我一頭紮到了次要矛盾裡而忽略了主要矛盾了吧?可能我也太注重把道理和青枝綠葉的一朵花──多麼美麗的一朵花呀──掛到天空而忽略了道理和花的本身了吧?如果我過去說錯了和深入錯了,現在我可以立馬收回來;如果過去我把我說高了把你們說低了了,我可以重新檢查我們各自的深度,我可以把不恰當的我從高處降下來把放低的你們重新給抬上去。我們可以平起平坐,只要你們能讓我把舞蹈進行下去。我已經準備了多少個日日夜夜,這是我的心血。嬸子大娘們,停止你們的喊叫,把你們手中已經搬起的凳子和石頭給重新放下吧。你們如果還在那裡喊著和搬著,我就知道你們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而是要把這石頭重重地砸到我腳上了。你們這不是要我的小命嗎?你們這不是把我當成外人了嗎?你們這不是把嫁出去的閨女真的當成潑出去的水了嗎?事到如信,回家無路,報國無門,你讓我一個潑出去的女兒家怎麼辦呢?有誰來挽我一把和救我一把呢?有誰還有耐心來聽一個閨女在那裡哭訴一下在婆家的辛酸呢?有誰來關心她的一舉一動和一顰一笑呢?──原諒她吧,剛才她聲色俱厲的一切,就當作是她在那矯情和故做姿態的表演吧,就當是小天鵝舞曲表演的一個前奏吧──我檢查到這個深度可以了吧──我不是在這裡表白我的檢查在層次上的一步步深入──我知道我已經又轉到了你們的思路和渠道裡去了,但這不也是我的一種緩兵之計嗎?後來她在回憶錄中又說。我現在已經是欲東又西了──有時看一個女孩兒在那裡矯情和故做姿態,我們是不能跟她認真的,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經不起推敲和在細節上深入的,認真倒降低了你們的層次,就好象剛才我認為我的層次向你們降低一樣;何況有時還有這樣一種情況,就是當她說這個的時候,其實她說的並不是這個,不過是藉故發洩一下那個時候的自我和自瀆──這裡也有自瀆呢──的情緒罷了。我原來還認為,正是因為這個和有了這個,才使我的一切有了弦外之音和言外之意;現在從效果看,我又犯了自作聰明的錯誤,我又沒有適可而止,我又過了頭和過了線,我又一次眼睜睜地看著使真理變成了謬誤。我在該停步的地方沒有停步,我又信口開河和信馬由韁地向前走了一步。於是事物就急速地向它的反面轉化了和下滑了,一切都後退了,一切都毀滅了,觀眾要走了,戲還沒演就砸了──什麼叫物極必反呢?恐怕指的就是這種時候吧?我怎麼這麼胡塗呢?我怎麼這麼不知進退和好歹呢?我怎麼這麼不自知和這麼誇大了自己而縮小觀眾呢?於是我也就出現了正腔還沒有唱好就開始唱彩腔的毛病了。就因為一點急躁,一切都完了;因為一點矯情和放不下架子,對人窮追不捨和痛打落水狗,最後狗反倒上了岸自己倒成了落水的狗了,連一根稻草都沒撈著。本來大家的工作已經做通了,本來大家已經認識到美眼·兔唇和莫勒麗·小娥的膚淺和你的深刻了,本來大家已經拋棄了她們而拾起了我了,本來大家已經從上一次的退場和搬凳子到安靜甚至一步步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和膚之處了──不但認識到了這一點,而且開始認識為什麼不能那樣必須這樣的道理;不但要知其然,還要知其所以然;已經知道在出發之前必須從理論上搞清楚;漆黑的夜裡,天上必然掛上燈籠;而且大家越聽越愛聽,越聽心裡越明亮,已經看到我的理論是有趣的和常青的,放到哪個黑夜掛在那個天際上都是明亮的而恰恰在這個時候我又往前走了一步逼了一步,於是馬就驚車了,羊就炸群了,烏雲就奔跑了,天地不崩裂了,股市就崩盤了,觀眾就要走了,舞蹈還沒跳就要散場了──如果你早知道是這樣,你何必還要往前走一步和再邁一腳呢?現在弄得不但使你失去了掛的機會,本來已經大功告成的燈的問題也付諸東流了·叔叔大爺們,嬸子大娘們,我現在是真後悔呀,我現在背著你們想扇自己的臉,當著你們想吐自己的舌頭,我現在是沒臉的人了,我中午只好吃一盒餃子了──我也是啞巴吃餃子心裡有數,我現在想對叔叔大爺和嬸子大娘說和請求的是:你們不散場可以嗎?看我往下跳一段行嗎?我馬上就開始·讓我跳一段,你們看著好就繼續往下看,看著不好再馬上離開;只要讓我跳下去,不但掛的問題可以不說,連基本的燈的問題──基本的理論問題我們也可以不再討論·──現在我算看出來了,基礎不基礎理論不理論其實都是扯淡,世上沒有什麼東西是不能調和的,大家沒有必要非爭個你死我活·(後來她在回憶錄中說,當時她說這話的真意和在當時環境下所說的原意還有不同──這下出夠了事後彌補的風頭,我們當時理解的本意她是一種退步和調和,但是幾十年後她又不這麼認為,她覺得她在當時就又清醒地給我們下了一個圈套,她說她的本意是:我們可不討論理論,我們可以不在路上和天上掛燈,你們不是在黑暗中摸索慣了嗎?那就讓你們在黑暗中摸索去吧!我只給自己一人點燈就夠了,只要我的燈在我的心中指引著我一個人的道路,我仍可以帶領大眾在黑暗上行走──到了這種時候,我也沒有拋棄你們呀,我還在不屈不撓地帶領著你們前進呀,這和丹柯將自己的心扒出來點燃給大家照著前邊的路也沒什麼區別了·只要你們坐下來,接著我跳我的舞也就夠了·我的舞之中自有我的理論·我的舞首先是跳給你們的嗎?不,首先還是跳給我自己和我自己的心的,然後才帶領你們大家·──正是從這一點而不是從別的方面出發,我怎麼退步都可以;不管怎麼退,最後的結果依然是前進·想到這裡,我還為當時的自己感動呢,我對你們的無知和上當──當然最後還是為了拯救了你們──還有些幸災樂禍呢·於是我又興奮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一下又變得信心十足和樂觀向上;世界上沒有什麼問題是不可以調和和退讓的·)好了,現在大家都坐下吧,事情由我的徹底退步──不是退一步而是退兩步──已經得到了解決,我們不但不討論掛的問題,燈的問題也不討論了,我們不但戲後不討論──不召開作品和演出討論會了,戲前的理論問題也不討論了──接著我們唯一要做的就是:開演!開始!行動!馬上!」

  說著,她就瘋了似的搖著自己的屁股和羽毛拉開了舞臺上的帷幕──過去正是因為她的理論才久久不拉開現在她物極必反地好象一下把它扯下來才解恨和解氣呢。她一下子轉變得這麼快,一下就拋棄理論開始採取行動,倒讓我們猝不及防和一下懵了頭──這時我們倒沉浸在理論中不能自拔呢。個別的娘兒們小孩純粹是因為眼睛看酸了大幕現在看到它終於拉開了因為這種新奇的轉換才將已經搬起的凳子又放下來,我們這些成年男人倒是搬著凳子和石頭在那裡猶豫和遲疑起來。剛剛還在理論上吃驚,轉眼就採取行動了嗎?理論問題真的一點都不用管了?倒讓我們有些不放心──呵絲·前孬妗的陰謀果然又得逞了──我們在那裡像過去的呵絲·前孬妗一樣想:不能這樣吧?這樣也太草率了吧?既然我們已經認識到了過去的膚淺和錯誤,我們對沒有理論和燈的出發又感到有些不放心和不安全了。想到這裡,我們對任性拉開帷幕又開始在臺上瘋狂奔跑的呵絲·前孬妗──我們將雙手捂成一個喇叭口狀──喊道:

  「她姑,還是先不要著急開演!」

  「她妗,還是先不要否定理論!」

  「燈可不要砸了,我們還是可以再商量的!」

  「掛也是可以重說的!」

  「走在黑暗的路上,有亮總比沒亮好!」

  「在摸索的路上,還是得有一個希望和幻想掛到前頭!」

  ……

  這時呵絲·前孬妗倒是在那裡偏廢、偏執、矯枉過正得過了頭,仍在那裡瘋狂地奔跑。她倒開始和我們也就是她的過去背道而馳了。她倒一下站到我們過去的立場上說話我們倒成了過去的她了。她在那裡瘋狂地回縮,我們倒在那裡拼命地攔住她揠苗助長。世界的存在真是複雜呀,就好象我們在舊世界對待關係一樣,送到我們面前的我們感到有些膩歪,不理我們給我們摔臉子的我們倒在那裡牽腸掛肚。──而且,越是看到我們在那裡攔她,呵絲·前孬妗倒是在臺上更加瘋狂了。瘋狂地奔跑一陣,已經開始由扯幕發展到扯燈、拉燈和摔燈了,開始在那里拉理論扯理論和摔理論了。一邊摔打還一邊瘋狂地說:

  「我現在就是不聽勸,我已經反悔了,還是你們過去說得對,要理論幹什麼?沒有理論我們就走不出黑暗了嗎?過去美眼·兔唇不也沒有理論嗎?人家做得不也很好嗎?都是我在這裡瞎矯情,都是我壞的事!」

  接著將臺上的燈──有的燈並不是理論之燈,純粹就是臺上普通的照明燈,現在也城門失火殃及魚池,就是那些理論之燈,也是她辛辛苦苦在大英博物館裡踏著小路研究了多年的心得和心血呀──兜頭摔到了台下和我們頭上。我們的頭上就落下了一場暴風雨般的如同從天上掉下來一車垃圾一樣──天上不但會上升雞毛,天上也是可以掉下來垃圾的──的燈渣。許多人的頭上都開了口子。她的目光也在惡狠狠地告訴我們:

  「我就是要把燈和理論全部摔碎!」

  「我就是要把燈和理想當作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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