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二八九


  「看看,還是不經逗吧?一句玩笑,怎麼就急了呢?是說不得和打不得,還是掉在灰堆裡的豆腐就吹不得了呢?一個懶腰和哈欠,指責你們一下又怎麼了?──但是姑姑並沒有別的意思,姑姑並沒有說接著就不帶你們玩接著就不帶你們看戲了,姑姑接著就不演出了,我說過這句話沒有?始終沒有!誰說不開了?誰說不跳了?開還是要開的,舞還是要跳的。誰把凳子給搬起來了?先把凳子給我放下!(她也用我們剛才的無賴和故做強迫的手段對付我們。誰說我們沒有共同點呢?也許過去沒有,現在就有了。於是我們也就把凳子給放下了。)停止父子和母女之間的呼叫!(我們也就停止了呼叫。)把散場的情緒給我收回來!(我們也就收了回來。本來我們也沒有當真。這只是我們共同制止散場和滑坡的一個手段。於是我們也就順水推舟和順坡下驢地停止滑行。)這就對了。接著聽姑姑往下說。我承認,關於懶腰和哈欠的問題,我剛才說的是多了一些和抻得長了一些。但是在開創一個新的歷史時期的時候,我們總要先糾一下偏吧?糾偏的時候就免不了要過一下頭,不過正就不能矯枉。當然糾偏和矯枉的目的,還是為了開創歷史和未來。我18歲還不到就被你們嫁到他鄉,我在外邊經歷的一切和風風雨雨你們並不知道;當然,故鄉經歷的一切苦難屢屢被欺騙和愚弄的遭遇我也不完全清楚──僅僅知道你們剛剛受過兩道騙;我們也是多年沒在一起交流所以一下還建立不起新的對話渠道。對於一個偉大的演員來講,不在於她知道該唱什麼和該跳什麼,而在於她知道不該唱什麼和不該跳什麼──可在我演出之前,竟有一個因人熱的人在我之前霸佔著故鄉的舞臺和跳出了那樣的舞蹈,我心裡一下能不著急嗎?特別是看到故鄉的人民對這樣的舞蹈還歡呼雀躍──這時我不但對演員,就是對人民,心裡能不憤怒嗎?你們可真不爭氣。人在這種時候,就容易忘記講究工作方法。特別是當我明明知道你們上了當而現在我給你們帶來了矯正的羅盤帶來了正宗的舞蹈你們還在那裡不是因為我而是因為我的前任給你們帶來的疲勞而在那裡伸懶腰和打哈欠,我心裡能不起急和上火嗎?面對這種情況,我能採取的方式無非是兩種,一種就像你們剛才耍孩子氣一樣,掉頭就走,我可以卸裝和洗臉,我頭上的小髮髻怎麼紮上去的,現在再怎麼拆開就是了;在你們還沒搬凳子走的時候,舞臺上的演員先走了;在你們沒有給我尷尬的時候,我先給了你們一個尷尬;這個時候你們的散場就不是對付我的一種手段而是你們自己的一種無奈了。

  我是一個說走就走的人,我脾氣上來,不給任何人留面子,誰在我面前也說不通──作為一種人生的活法,這才是我嚮往的一種境地呢。說走就走了,連一聲『再見』都沒有,從此就遠走高飛和沒有音訊了。但是我能這麼做嗎?不能,我重任在身,我怎麼能像你們一樣耍小孩子脾氣呢?還得從大局計和從長遠考慮。我活得有些累。不然哪裡還有今天和給你們花馬掉嘴的機會呢?接著給我剩下的就是無奈的第二種選擇了。就是我們不散場接著我還得給你們跳下去。雖然我也知道我在美眼·兔唇之後再來跳這個舞蹈的本身不說對我本人怎麼樣起碼是對我舞蹈和藝術的不敬──以為我願意和她同台而舞呢?但是沒有辦法,我肩負著歷史的使命,我要讓你們見識見識什麼是真正的舞蹈,什麼是真正的歷史轉折,什麼是重新開始不因人熱──一個八歲的孩子把自己的灶眼點著接著開始蒸一鍋新的熱氣騰騰的饅頭。我們不吃剩飯。過去的背景我一個不用,過去的動作我一個不用,過去的人我一個不用,過去的美容院和理髮師我也一個不用,過去的陽臺我也不用──一句話說到底,過去所有的情節和細節都讓它們見鬼去吧,我就不信不洗頭不洗臉不理髮不拿石頭就再玩不出新的花樣和恐怖來,就再玩不出新的開心和快樂來──我們故鄉的歡樂頌如果都是一個調調,不也讓人聽得太乏味和太單調了嗎?如果大家都是這樣,聽眾不伸懶和不打哈欠不散場不呼叫親人那才叫怪呢──但是事情恰恰相反,如果我去像別人那樣重複,你們這些愚蠢的觀眾倒是要不散場和不呼喊──既不在大雨中呼喊也不在細雨中呼喊,你們倒要老老實實在那裡坐著和聽著,搖頭晃腦地欣賞,你們的懶散和哈欠一會兒就過去了,世上沒有過不去的懶散和哈欠,就好象不管誰上臺剛上臺的時候我們都看不慣和不服氣,但是久而久之不也就習慣了嗎?到頭來你們會像歡迎和歡呼當年的美眼·兔唇一樣來歡迎和歡呼我。這一點我還能看不到嗎?這倒是讓我省心省事你們也省心省事的做法。──你們這樣引導的目的,無非是讓我再因人熱一次而你們也不在新的觀察和欣賞上花費什麼力氣,一切都是輕車熟路,不存在聽不懂和看不慣的問題,就好象我們在日常生活中總是喜歡聽那些熟悉的老歌一樣。──但是你們能這樣,我還不能這樣呢,我就是不對自己負責,還得對你們、歷史和芭蕾的發展負責呢。於是我也就有了這些指責和矯枉過正。戀愛中的女人聲音是輕柔的,結婚後矯枉過正時的女人聲音往往是生硬的,誰都不能一手軟和一手硬。於是你們也就和你們的姑姑發生了一場人為的和理論的──現在還牽涉不到行動──爭論、討論和討價還價。一場關於真理標準的大討論。過去我們總覺得歷史上的爭論、努力、在田野上紅薯地裡的掙扎是沒有意思的,總覺得有這些爭論和沒有這些爭論、有這些努力和掙扎和沒有這些努力和掙扎結果總是相同的,不管是天上的浮雲還是姥娘挎著籃子在田野上行走的身影──我們對往事的回憶和看法總是虛無主義的,但是我們意識沒有意識到這些虛無恰恰就誤了我們的人生呢?──誤的還不是一代人。如果沒有歷史上一點一滴的積攢,記憶和水土都一點點流失,我們今天的心靈不就成了一片荒漠了嗎?因此,也不要小看我們剛才的爭論──不對歷史和美眼·兔唇否定一下和對你們矯枉過正一下,接著我們的歷史就沒法開闢你們對我的舞蹈就沒法看下去和深入下去──舞蹈的改變首先是我們的目光和觀念的改變。如果你們的觀念變了,哪怕我仍跳得和美眼·兔唇一樣,你們也會看出不一樣來;如果你們的目光和觀念沒有改變,我舞蹈的一切都變了,你們還是熟視無睹和莫衷一是。燈不撥不亮,話不說不明──當我看著你們的嘴巴已經張開了,你們的手已經舉起來了,你們理解和寬和的微笑已經掛在臉上了,我知道你們接著想說的是:這些我們都明白了,接著你給我們要跳的全新的恐怖的舞蹈是什麼呢?讓我不要再說廢話了是不是?──但是,你們覺得你們已經理解了,其實你們還是沒有理解;就是有所理解,也只能說是理解了一半──只是理解了否定的那一半但重建的那一半我現在還沒有重建起來你們從何理解呢?如果你們已經理解了,不就又矯枉過正變成先驗論了嗎?你們就從一個極端又走到另一個極端了──你們還是趕緊拾起自己的袖子捂上自己的嘴巴吧!──我還沒有跳,你們就已經寬和地笑了,這是讓我從另一方面開始生氣的原因。你們笑什麼?你們是在笑你們自己!你們的笑容是什麼意思?是說我接著不用再跳了是不是?我所跳的一切都已經在你們的意料之中和把握之中了是不是?欺負誰的智力呢?恰恰相反,你們應該採取的正確的態度是:現在你們臉上只能有一半理解的笑容,另一半的臉上應該同時露出困惑才是──那才是對現狀的全部理解和承認呢:對否定的一半理解了知道美眼·兔唇是因人熱應該拋棄可以嘲笑,但是接著對我開創的一切還屬￿無知另一半臉上就應該是小兒麻痹的表情才對。只有在我將全新的舞蹈跳完將謎底揭穿之後,你們才能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呢──現在你們所做的一切都有些提前了。我這樣說你們明白了嗎?」

  呵絲·前孬妗在那裡聲嘶力竭地喊道。面對她在暴雨中的呼喊,我們又一次張口結舌和感到無言以對。因為她說的比我們專業。到了舞蹈場上,就像到了釘皮鞋的大爺面前關於皮鞋的釘法他說的一切似乎比我們想的都有道理這時我們一點插不上嘴一樣,再說什麼我們就露出外行了。是我們把皮鞋破壞了。連鞋的穿法和平日走路的樣子都出了問題。一切都是我們造成的。她用她之長一下擊中我們之短。她用我們提供的皮鞋給了我們一個還擊。他們恰恰忘記了一點:在交到你們手裡之前,這皮鞋是我的呀。但當我們被別人逼到角落之後,我們按照自己的思維慣性接著就不再懷疑別人了,就開始再一次懷疑自己:真是我們從一個極端走到另一個極端了嗎?我們臉上的表情過於提前了嗎?過於統一和沒有分野和層次感了嗎?我們十幾年之前送她出嫁和上轎的時候,我們送過她一個紅頭巾或是綠軍褲,但是現在看,一個頭巾和一條軍褲的力量是支撐不了幾十年的。她變化了。她合體了。她長進了。而我們還留在原地。在剛剛發生的歷史衝突中我們執迷不悟,在繼往開來的新時代我們又沒有足夠的思想和知識準備。不但我們過去的懶腰和哈欠是錯的,就是後來故做散場的做法也開始露出膚淺之處讓人感到臉紅;不但散場的做法不對,就是最後恍然大悟的表情也出了問題,我們不該這麼早地笑逐顏開。我們的笑容有了無知的提前量。在我們還沒有完全弄懂的時候,我們怎麼能全臉都笑呢?──如果說我們過去還有一半無知的話,現在經過呵絲·前孬妗的再次提醒,我們就對自己的全部錯誤認識清楚和要痛改前非了。真的反悔和懺悔了。真的自我毀滅和投誠了。真的徹底否定自己和要跟上新時代的發展了。臉上有一半笑容是可以的──意識到對過去的否定和我們的投降;臉上另一半在笑就不對了──嬰兒還沒有出世你在那裡笑什麼呢?笑的盲目。笑的愚蠢。由於這種盲目和愚蠢性,說不定在傳媒上還會引起歧意呢。說不定大家就把它當作一種諷刺和嘲笑呢。讓大家看上去好象跟姑姑在那裡虛與委蛇呢。這不是一種真誠的欣賞,而是更大意義上的反叛還說不定──在傳媒上引起這種歧意還是小事,但由此影響到你對自己內心的否定影響到你對姑姑心悅誠服的投誠程度接著影響到姑姑舞蹈的公正欣賞事情就大了。何況,這一半臉笑的是諷刺,那一半臉笑的就真誠了嗎?連那一半臉對過去否定的真誠程度也會愛到牽連呢。這時半臉的諷刺就不是半臉的效果而成了對全臉的全盤否定都保不齊。呵絲·前孬妗不這麼提醒我們不知道其危害還在那裡傻樂,一這麼提醒我們也覺得問題十分嚴重沒想到一時的疏忽和大意會帶來這麼嚴重的後果。我們也太不拿自己的臉當回事了。我們的臉上也太讓人容易產生歧意了。我們的整臉也太容易把一半臉和另一半臉一鍋煮了。這個時候就不是因人熱不因人熱的問題,不管是因人或是不因人,到頭來煮出來的飯菜都成了大鍋湯。本來是好好的餃子或是餛飩,皮是皮餡是餡皮裡包著餡,到頭來怎麼成了一鍋皮餡不分的胡塗粥呢?這時我們是什麼?前孬妗不是前孬妗,我們倒是還原成過去那個邋遢胡塗和皮餡不分的鄉村婦女了。沒有一次煮出來的飯是是清爽的,沒有一次煮出來的粥是分明的,沒有一次頭髮和臉是分清的,都是頭髮和眉毛連著,上邊還滴溜著幾隻爬行的大肚蝨子。我們不但在過去的黑歌星呵絲面前做錯了面容,而且在我們過去的前孬妗面前也無地自容了。這時前孬妗倒是嘲笑了我們一句:傻小子們,玩什麼小聰明呢,這些都是我玩剩的。這時我們就不再狡辯什麼,我們全臉到是露出了真誠的慚愧的笑容。我們不該在否定和承認並存的時代,就貿然和不自知地將自己全部力量和臉面拿出動貢獻給笑容。本來笑容是一件好事,但是真理往前再走一步就是謬誤,現在滿臉笑容地就走到了誤區,就成了用的手打自己的臉,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用一半的笑容否定了另一半笑容和我們的全部。認識到這些錯誤的意義還不僅僅在於這些意義的本身,對我們今後和未來的表情都有好處──就好象笑了一半臉會影響到全臉一樣,這時它們在意義上全是殊途同歸了。──那麼我們的面部表情到底應該是什麼樣子呢?在這個徹底否定過去和繼往開來的時候。我們應該一半臉笑和一半臉哭才是呀。當我們沒有認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們只是向過去的否定真誠地投了降。但是當我們向未來和將要上臺的人也要投降的時候──剛才對將要上場的舞蹈還同有認識的情況下提前投降也是不對的──我們再把另一半不哭不笑的臉加上去可以嗎?剛才我們還有所保留,現在我們拿出我們的全部;剛才我們只認識到錯誤的一半,現在我們把另一半錯誤也認識到可以嗎?只要事情能繼續下去。只要姑姑的舞蹈能跳下去。是我們,差一點阻礙了歷史的進程和發展,差一點影響到我們對未來和舞蹈的欣賞和加入。再一次地原諒我們吧呵絲·前孬妗姑姑。我們唯有你。你是誰?你現在處在什麼階段?田野已經荒蕪了。大路上已經沒人了。天已經要黑了。已經是前無古人和後無來者了。天不生仲尼,萬古長如夜。我們現在除了徹底──包括前一半和後一半──投降和投靠你已經沒有別的辦法和別的選擇了。你指出的一切都是對的,我們想的一切都是錯誤的。──姑姑,你可明白,對於我們這一幫人來說,只要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改正起來說起來也是十分容易的事呀。我們在歷史上從來不都是跟著新潮流走嗎?如果說我們過去有一半臉笑錯了,我們馬上把它換成不理解、不支持、不明白、不懂還有待理解和開發的愁眉苦臉也就是了。──接著我們為了表現我們的積極,為了表示我們投降的心悅誠服,我們還沒有等呵絲·前孬妗表態,就自覺地和主動地從一半錯誤的笑容中改正過來和篡改過來了。我們開始改得一半臉笑和一半臉哭。──我們認為,這就是欣賞馬上就要開演的小天鵝舞蹈的最佳表情和最佳心態了。──但是在改正的過程中,我們又發現了一個不好解決的問題,到底是哪一半臉的笑容不對呢?是左臉還是右臉呢?是左臉該笑右臉該哭或是左臉該哭右臉該笑呢?在這一點上我們又有些把握不住了。這個時候我們全臉又不哭不笑和半哭半笑不陰不陽地尷在了那裡。剛剛我們犯了盲目和衝動的錯誤,這次就不能重蹈覆轍了。於是我們不敢再自主張,就尷在那裡仰著我們不陰不陽和不上不下的醜臉──不是一張臉呀同志們,而是幾千萬張臉呀,就那麼像向日葵向著太陽一樣將一張張尷尬的醜臉對著呵絲·前孬妗擺在那裡。我們不自作主張,要看呵絲·前孬妗是一個什麼態度。一切由她來決定。這次我們明白了,只有把臉全部和無條件地交給她,才能得到她的原諒和將我們的舞蹈和未竟的事業繼續下去。我們想幾千萬張不上不下醜陋的臉都對著一個少女的陣勢的本身就夠恐怖的了吧,當然接著就夠使她開心的了吧?這個時候她就不會拿著我們的真誠開心和打碴子了吧?原諒我們吧,姑姑。當然,不管是呵絲或前孬妗,或是現在的合體,從她們過去的品質和從她們現在的利益考慮特別是我們看到她頭上美麗的小髮髻,我們覺得她原諒我們是沒有問題的。我們終於看到,她不讓我們全臉微笑和笑逐顏開,現在她自己倒是終於稱心了,她已經在那裡全臉微笑和笑逐顏開了。她已經原諒我們了。我們在心裡開始歡呼和雀躍,雖然我們的身體和臉部還是一點都不敢動──說不定一動就又錯了。是左臉還是右臉?我們等著姑姑的挑選和回答。事情到了這種地步,我們的心全是徹底放回肚子裡了。我們就像一群沒頭沒腦的蒼蠅一樣仰著和腆著我們的臉等待姑姑的裁決。但姑姑也是一個調皮的姑姑呀,這時候她愛挑逗和玩世不恭的本相又露出來了。她先是說:

  「是左臉該笑和右臉該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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