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二八七


  呵絲·前孬妗說到這裡,我們就有些恍然大悟,我們真的一下明白了,我們是上了莫勒麗·小娥的當了。她什麼都沒有改變。美容院還是過去的美容院,理髮員還是過去的理髮員,陽臺還是過去的陽臺──不說不知道,一說真是嚇一跳。我們怎麼能這麼無知胡塗呢?我們怎麼就這麼容易上當受騙呢?為什麼這個世界就不是樸素善良人的世界──我們就剩下這點東西你們還要對我們繼續掠奪嗎?──而是騙子和無賴的天下和天堂呢?想著想著我們除了對自己生氣接著我們對欺騙我們的人也不能原諒了。你不能這樣。你沒有資格這麼做。如果你和我們一樣無知也就罷了,問題是你揣著明白裝胡塗把對歷史的操作當作一個手段故意來騙我們耍我們涮我們可不就是品質問題了嗎?當我們不明白這一點的時候我們還擁護你,當我們明白這一點之後我們再擁護你可就無可救藥了。我們真為你當初廉潔操勞的虛偽形象而感到不好意思除了這個我們還對自己痛恨不已。我們真是太容易上當了。我們真是太痛恨別人和自己了。這個時候我們可就對歷史不管不顧了。我們不批判誰來批判?我們不趕緊拋棄你還等什麼?我們不擁護後來者對你反戈一擊我們就解不了心頭之恨。於是一切都順理成章了。站隊站錯了,馬上就站過來。接著我們戴罪立功反戈一擊地又替呵絲·前孬妗姑姑想到了莫勒麗·小娥的一條新罪行:姑姑,她除了你剛才揭發的一切,她除了愛因人熱,還拉下一條呢,那就是:她當初拿進去的是石頭,不也是別人的石頭嗎?說到這裡,我們也有些洋洋自得和振振有詞了,我們搖身一變也成為歷史的新人了。但我們沒有想到,我們搖身一變雖然拋棄了舊人莫勒麗·小娥,但是我們在新領袖呵絲·前孬妗眼裡,和莫勒麗·小娥一樣身上還有許多歷史的毛病沒有克服呢。還不能馬上承認我們呢。還不能讓我們馬上跟她站在一起呢。改編一支投誠的軍隊能那麼容易嗎?我們不洋洋自得和振振有詞還好些,一洋洋自得和振振有詞反倒激起了呵絲·前孬妗姑姑的憤怒。在我沒有承認你們的時候,你們就自己承認自己了?她因為我們現在的進步就更加警惕我們的過去。當然一開始她對我們的投誠還是接納──接納下來再說,說:

  「就是。還有石頭呢。石頭也是舊的呢。」

  接著就生氣了:

  「那你們剛才在我從大幕一側露出大腿和天鵝服的時候,還在下面懶散和打哈欠幹什麼?沒給你們帶來什麼新東西的人你們在歷史上歡呼和擁戴,認為得到了什麼新的寶貝,給你們帶來新東西的人到了,你們卻在那裡懶散和打哈欠。如果沒有這個對比我對你們的迅速投誠和幡然醒悟還可以相信,有了這個對比我對你們這麼迅速的投誠倒有些懷疑了。你們是不是想像糊弄歷史一樣糊弄新人呢?那麼我對你們的回答就是:辦不到!本來我還想立即接納你們,現在我倒要推遲一段時間再磨挫一下你們一會兒了。我甚至感到對你們這樣苦口婆心進行教育和掰開揉碎進行提醒是不是值得都值得懷疑──讓你們一輩子糊裡胡塗呆在罐子裡才好呢。你們以為你們的懶散和打哈欠是誰帶來的?一開始你們還認為是因為我的出場呢,是我的出場帶來演出時間的延長於是視覺器官就疲勞了,還沒有看到我的整身只看到我的大腿你們就反胃了。你們已經看夠了,我是一個多餘的人;你們身邊的朋友夠多的了,有朋自遠方來只能增加你們的膩歪和討厭。視覺已經夠疲勞了,大腦皮層已經不願再接收新的信號了。我給你們的第一印象就是這樣,你說我冤不冤呢?你們怎麼就不仔細想一想,我還沒有出場怎麼會給你們帶來不愉快和一種疲勞呢?就好象異性關係階段同性關係階段生靈關係階段和靈生關係階段你們剛才是跟我上床的動物嗎?不是。我無非是一個後來者罷了。但是剛才那個在床上和在舞臺上的人已經下床了下臺了已經溜之大吉和逃之夭夭了,卻把舞臺上和床的疲勞留了下來,無非你們出於懶惰的慣性讓逃走的也就走了,這時你們心中就膚淺地記著她給你們帶來的愉快和新奇,全忘了她演出和表演這麼長時間拿你們當一個試驗品給你們帶來的這一點新奇值不值得──也許你們潛意思中也意識到她並不是一個完全的新奇,如果是一個完全的新奇能把我們的腦細胞和腦電圖一直調到興奮的狀態,你們怎麼還會在演出之後感到大腦皮層的疲勞呢──當然也許正是因為興奮過度大腦皮層就更加疲勞了──這說明你們更加胡塗──但是,這疲勞不是那疲勞──我也不準備一概否定你們──你們意識的層面雖然是懶惰的,但是你們的潛意識的眼睛一直倒是睜著的;你們在潛意識中也意識到了我的前任莫勒麗·小娥是在重複的背景下努出一個新結果來,這種因人熱的舊背景和一成不變的老故鄉加上你們剛才說的老石頭久而久之能不讓人感到疲勞和厭倦嗎?就是在這種老背景和因人熱的情況下,你們還是懸著心和提著膽在盼著一個出眾的和不平常的結果,這時你們對不平常和意外的結果盼望得就更加急切了,不然你們就會覺得這樣的等待更加不值得因為你們在潛意識中已經意識到了老背景。這時結果終於出現了,如果這個結果是一種平常也就罷了──說不定倒能提醒你們的覺醒,可是不幸,它還真是出人意料和不同反響──如果按照你們的習慣思維和胡塗想法去衡量和評定的話──她拿進去的是石頭,拿出來的怎麼就不是石頭而是一張折疊和裝訂的人皮呢?於是就出現了一種興奮上的反彈力,就在那裡忘乎所以地歡呼和跳躍起來。你們喊也喊了,跳也跳了──問題是你們到底喊的是什麼和跳的是什麼你們知道嗎?就沒有一個人去思考了──你們在長時間等待的疲乏的身體裡,又把最大的興奮調動出來了──倉庫裡就剩下這麼多東西了,再沒有別的了──當你們興奮完舞完龍燈和跳完Party之後,當然你們就感到疲乏、疲倦、疲軟和疲憊了──因為剛才你們已經疲於奔命,這個時候你們怎麼能不打哈欠和伸懶腰呢?恰恰就在這個時候,接著就該我出場了──我遇著你們可是真倒黴,本來一切疲勞都是前任和前邊的小天鵝和你們這些無知的觀眾自己給造成的,到頭來屎盆卻扣到了我頭上。我要為你們負擔後果。但這還不是事情的全部,也不是事情的根本。事情的另外和根本還在於當你們興奮和跳躍的時候,當你們的意識在做著這些活動的時候,你們的潛意識也已經意識到這是一種虛假的繁榮呢;你們似乎也從不變的故鄉和背景之中,從天幕上的一動不動的美容院的空鏡之中──這空鏡的產物是莫勒麗·小娥創造的嗎?不是,還是人家美眼·兔唇創造的──看到了什麼,你們已經要鬧騰和反水了,但是這時迷惑和蠱惑你們的像電話號碼本一樣的一疊子人皮出現了──不能說莫勒麗·小娥不會把握歷史時機,面對著你們這幫愚蠢的觀眾;看著這人皮的小本當時你們只顧想裡面的電話號碼,於是就忘記背景所重複的一切了;你們接著還想給舊有的關係打電話呢,你們對新的世界和新的舞蹈還會有什麼期盼呢?疲憊之後,你們還感到沮喪──本來你們已經意識到的東西,現在也不敢正視和承認了,這負擔轉過頭又加到你們的情緒上,你們怎麼能會不沮喪呢──而沮喪才是疲勞的致命傷呢。你們的大腦已經被沮喪填滿了,已經不接受任何信號對一切都採取排斥態度了;就好象一輛擁擠的公共汽車,上車的人已經開始討厭在下邊擁擠的乘客了──而我在二十一世紀的九十年代,就有幸充當了這樣一個不幸的車下的顧客。本來一切和我沒有關係,一切都出於你們大腦的錯覺和乘坐公共汽車的排斥感,現在我毫不相干地成了這樣一個被你們排斥的對象;就好象已經在遊戲之中的人,對剛到者和後來者有一種本能的排[缺N字]

  Party溜之大吉,留下一個屎盆又假借你們的手扣到了我頭上。你的用心是何其毒也,我不對你批得體無完膚能解除我的心中之恨嗎?於是你們也就上了她的當,一見面就給了我一個不愉快。你們見到別人──別人在那欺騙和壓軋你們你們還渾然不覺──怎麼就那麼好脾氣?一到見了我──我才是給你們帶來新天地和新空氣的人,不但不同于莫勒麗·小娥,就是連她那一派的老祖宗美眼·兔唇也是徹底拋棄──怎麼倒是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呢?這臉是使給誰看和摔給誰瞧呢?我給你們帶來好空氣,你們怎麼就不能還我一個好空氣呢?你們的脾氣怎麼就不能改一改呢?你們怎麼就不能對我笑臉相迎呢?你們的腦子怎麼就不能搬搬倉和騰騰空呢?你們的腦子繃得那麼緊和裝得那麼滿就是為了等待對付我嗎?如果你們是這樣,如果歷史和人民真是這樣破碗破摔的話,那麼我也就魚死網破──我在這裡跳不成,我走好了,我再換一個故鄉和場合罷了──故鄉既然是這樣,那就怪不得我了,我只好把別人的他鄉當故鄉了。我不要在這裡看人的臉色!馬上給我訂機票,馬上裝箱子,套車,明天就去危地馬拉!」

  我們能怎麼辦呢?我們只好一把拉住她。當然在歷史上這種情況我們也見多了。我們也知道最終的結果是我們能夠拉住她真要放了她不拉她最後下不來台和出不了場的還是她本人。但是誰讓她是我們的姑姑和從這裡出嫁的姑娘呢?於是我們也就自欺欺人地一把拉住了她。我們也就笑臉相迎。我們只好再一次做檢討和再一次站隊。過去我們站隊站錯了,誰知一錯還這麼深,站過來的時候又一次站錯了。我們要讓她的虛榮心有一個圓滿的滿足。我們一邊在那里拉住她,一邊替她整理著臀部的羽毛和頭上的小髮髻,像哄小孩或是哄老頭一樣地求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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